南瑜国已经二十年没经历过寒冬,今年自初雪后却奇冷非常。
文京花街第一楼的寻仙楼,头牌花魁选入幕之宾,京城中从前只能对一堂春赏观相望的爱慕者,不管是否怀有千金够争彩头的,都赶来喝花酒看热闹,天刚黑就挤了满满一堂人。
一堂春本名蓝荞,七岁被卖入行,学琴棋书画,十二岁出道,原本只做清倌,熬到如今一十八岁,才被老板重金抛出来。
花魁头筹,由恩客竞价,高者取之,文京的纨绔子弟早就对蓝荞垂涎已久,来捧场的个个气派张扬,只一人十分低调。
权贵出身且相貌出众的男子难免引人注目,这位却不同,他穿的虽是绫缎锦衣,气场却收敛的干干净净,就连其绝色容颜也被人忽略了。
此君名叫陶菁,几日前来了寻仙楼,每日都为见蓝荞一掷千金。
众人谈笑间,紧闭的正门一声闷响,被人硬撞开来。
寻仙楼从来都是开门迎客,因黄昏时下起了不大不小的雪,老鸨才吩咐把门关了,来客都从挂厚帘子的侧门走。
门被推开时,走进来一个貂袍严裹的女子,她身后跟着一个栗发金眸,面容俊秀的男子,身上虽然穿着大氅,看起来却比女子单薄的多。
满堂人停了喧哗,齐齐往大门处看,心里都十分吃惊,吃惊的缘由不止是二人出众的容貌,更因他们发色眉眼与众不同,像是西琳人。
此女表字毓秀,与她一同进门的男子名唤华砚。华砚虽英俊挺拔,皮肤白皙的却近乎病态。
人群中一阵骚动,原本还等着看蓝荞的王侯公子交头接耳,眼睛紧紧盯着毓秀。
毓秀一皱眉头,在人群中找了半晌,终于在角落找到她要找的人。
二人走近时,陶菁却连眼都不抬,只顾用手指抚弄茶杯沿。
毓秀金眸闪闪,眼中的情绪晦暗不明,“你要怎样才肯跟我回去?”
一句说完,堂中才有人注意到陶菁的容貌:黑发黑眼,唇红齿白,是南瑜人的长相不假,却是怎么招惹上两个西琳人的?
众人原本只是好奇打量,看得久了却莫名生出错意,这男子俊俏英朗,举止却低调,颦笑间满是风情,正是女子迷恋的姿态。
老鸨走来迎客,陶菁漫不经心地对她笑道,“这二位是我在西琳旅居时的故人。”
老鸨忙屈身对二人行礼,华砚微微颔首,毓秀却对她视而不见,只对陶菁冷笑,“我只是你的故人?”
陶菁不看毓秀,反对老鸨说一句,“是我说错了,这位小姐是我前妻。”
一屋人都在屏息偷听,平白得了这一句,无不哗然。
难得娶到如此美貌的西琳女子,说休就给休了,还明目张胆跑来嫖妓,底下有义愤填膺的已纷纷出声,议论的话大同小异,若他们得了此等绝色,便绝不会再三心二意。
老鸨心中惊诧,从头到脚打量毓秀,此女不过十七八岁年纪,眉目之间却带着几分老成,举手投足一派雍容,似乎出身名门。
陶菁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毓秀,“你们想一直站着?这一堂人可都在看热闹。”
毓秀看看四周,面上也生出几分尴尬,只得在陶菁右手边的座位坐了。
华砚找了个借口回避,老鸨也闪到一边。
陶菁笑着摇摇头,招手叫人换了热茶,为毓秀倒上一杯,“外头冷不冷?”
毓秀手握热茶杯,搓在手里轻轻转动,不答反问,“当初在驿馆,笑染为何要不辞而别?”
驿馆相会之后,毓秀原本以为陶菁回心转意,谁知第二天一早她醒来,却发现他留了一封休书不辞而别。
毓秀忧思交困,病了一场,痊愈之后一路追到南瑜,谁知竟得到陶菁多日留恋烟花巷的消息。
陶菁含情脉脉地望着毓秀,嘴上说的却是和他的神情完全相反的话,“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天涯何处无芳草。”
“我是芳草,还是你是芳草?”
“我也是芳草,你也是芳草。”
毓秀看着堂中游走的那些美貌妖娆的花娘,笑中似有嘲讽,“你是不是已经喜欢上什么人了?”
陶菁头也不抬,讪笑道,“自我来到文京,就听说一堂春的盛名,仰慕之下与其结交,彼此心心相惜,已然生情。”
“当真?”
“是真是假,你一会不就知道了。”
“你要买那青楼女子一夜春宵?”
“若我与她如胶似漆,不能分离,帮她赎身也不一定。”
毓秀才要说话,只觉一阵眩晕,头痛难忍。
华砚见毓秀身体不适,忙回到她身边。
毓秀额头冒汗,抓华砚的手也不自觉地用上了力气。
陶菁面上不动声色,说话的语调一派清冷,“她怎么了?”
华砚为毓秀搓热冰凉的手,“秀儿在边关病了一场,又时时犯头痛症,时而胃逆。”
陶菁一只手攥紧拳头,失声冷笑,“既然她身子不好,何必流落在外吃苦?”
华砚看向陶菁的眼神满是凌厉,“即便是我欠了你,你又何必咄咄相逼?”
毓秀闻言,拉着华砚的手道,“不必与他相争,谨言慎行。”
一句说完,她便起身往后堂去。
华砚放心不下,又不敢相随,只能目送她走远。
陶菁望着毓秀的背影,对华砚笑道,“你并没有亏欠我,命数如此,并不由人。惜墨只当我再无当初的心意了吧。”
“你真看上那青楼女子?”
“既找上我,自然也知道我这些日子做了什么,明知何必故问?我做人纵情任性,一贯洒脱,我离开她并非迫不得已,缘尽而已。”
华砚才要说什么,却听楼上传来一声锣响,才不得不停了与陶菁的话。
蓝荞在众人的哄闹中走下楼来。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好一个绝色佳人。
华砚见到蓝荞时,也吃了一惊,这女子不光有倾城姿色,风度更惑人心魄。常年于青楼卖笑的花娘,大多妩媚妖娆,蓝荞正是个中佼者,因她贯通琴棋书画,从前又只做清倌,倒比其他人更多了几分超凡脱俗。
陶菁见到美人,一脸冰雪消融,明知华砚横眉冷对,却丝毫不知收敛,起身对楼上的佳人颔首示意。
蓝荞一早已看到陶菁在场,就在阶上对他揖一礼。
华砚冷眼瞧二人你来我往,心中疑惑,莫非真如陶菁所说,他已恋上这风尘女子?
陶菁爱毓秀时,也是百般用功,使出一身手段,中途几番波折,最后竟丢下离书一走了之,谁知辗转不出这几日,却又搭上别的女子。
华砚本还不信陶菁写那一封离书是出自真心,可依照如今的情形,他却不能确定了。
蓝荞款款下楼,从杂役手中接过玉酒杯,在来客当中敬酒,待走到陶菁这一桌时,她已面色微红,却还手不抖气不乱,举止一派优雅。
陶菁端起茶壶,为蓝荞斟满一杯,“以茶代酒。”
蓝荞感念陶菁的好意,她身后的侍女却笑着问一句,“公子是想省几个酒钱吗?”
宾客稀稀落落哄笑,陶菁却不以为忤,“酒一定要喝,只是我喝就只喝交杯酒。”
一言既出,四座哗然,堂中比之前又热闹了几分。
蓝荞满面春风,“静候公子佳音。”
毓秀从后堂回来,才进门就听到陶菁说的话,又撞见他与蓝荞共饮,心中百味杂陈。
蓝荞敬完陶菁,又敬华砚。华砚从不在面上给人难堪,只得叫了一壶酒,与她对饮。
蓝荞一边打量华砚,一边笑道,“小女从前从未见过公子,可是远道来的贵客?”
华砚心里不耐烦,面上却不动声色。
蓝荞再为华砚斟一杯酒,轻声笑道,“请公子满饮三杯,聊表小女仰慕之意。”
陶菁似笑非笑地劝华砚道,“惜墨恭敬不如从命。”
华砚面上尴尬,不好推脱,上下不能之时,毓秀已穿堂走了过来,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酒杯,把酒泼在地上。
蓝荞偷偷打量毓秀,暗自惊叹,面上却不露声色,“贵客远道而来,小女也该满敬你三杯。可我寻仙楼从不招呼女客,请尊上进门已是大大不妥。”
这个“请”字用的刻意,毓秀自然听得出蓝荞的用心,“你们南瑜男尊女卑,规矩都是为女人而设,小小的一个青楼,竟也是如此?”
蓝荞嫣然一笑,款款答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良家女子怎好游走于青楼楚馆?小女对尊上没有不敬之意,而是为你的名节着想。”
一语毕,她又看了陶菁一眼,施一礼转去别桌。
华砚望着毓秀苍白的面色,开口劝一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那花娘说的不无道理,你身子不适不要强忍,我们还是早些回府。”
毓秀笑的云淡风轻,“不是要买那花娘一夜春宵?咱们留下凑个热闹又如何?”
“你要买她?”
“他买得我买不得?”
华砚不想与毓秀一同做戏,犹豫半晌,就对着陶菁说一句,“君子不成人之恶,笑染何必推波助澜?过犹不及,事做过了,反倒惹人生疑。”
陶菁面上满是嘲讽,眼中的情绪却晦暗不明,“我今日势在必得,你们是走是留,我都是这个心思。”
毓秀看一眼陶菁,见他面上并无戏谑之意,心中酸涩,胃里又一阵翻江倒海,只得起身往后堂去,
才出了门,就忍不住呕了起来。
华砚紧随毓秀之后出门,扶着她安抚道,“一局棋并非只为输赢,暂且忍让求全,也无不可。”
毓秀揉着头,低声对华砚道,“你先回去,让我一个人想一想。”
华砚不敢违逆毓秀的意思,就留她一个人在后院,顾自回堂。
杂役吆喝一声,蓝荞便回了二楼。底下纷纷叫价,才一会功夫,花魁娘子初夜的身价已经从二十两叫到了五百两。
陶菁淡然饮茶,等叫价的人少到只剩三两个,他才出声。
毓秀在满堂寂静中走回来,面上没什么表情,一双金眸却隐现凌厉之意。
华砚远远望着毓秀,不知怎的就开了口,提声叫一句,“一千两。”
一语出,众人皆惊。
争到最后,只剩陶菁与华砚攀比叫价。华砚一百两一百两的加,陶菁却一两一两的加,华砚叫一千一百两,陶菁就叫一千一百零一,华砚叫一千二,陶菁就叫一千二百零一。
转眼叫到两千三,上头敲锣的杂役在老鸨身边耳语,得老鸨示意,出声对下首二人道,“有钱没钱,总要把银子亮出来,凭空叫价,谁知是不是儿戏。”
老鸨款款走到华砚面前,陪笑道,“陶公子来捧场的这些日子,出手十分阔绰,老身倒不怕他拿不出钱来,只是公子是生客……”
毓秀走到华砚身边,面色清冷如雪。
华砚看了一眼毓秀,冷颜从怀中取出四千两银票,亮给老鸨过目。
陶菁轻轻拍了两下手,从侧门走进来两个小厮,每人都捧着一个箱子。
毓秀皱起眉头,抬手扶着头。
陶菁看了一眼毓秀,微微笑道,“里头的金子各折一千两,这样的箱子外头还有几个,不管是叫两千三百零一还是九千三百零一,我都出得起,再比下去,恐怕白白便宜店家,惜墨又是何必?”
毓秀冷笑着将银票放回怀里,拉住满心不甘的华砚,在他耳边小声道,“他有备而来,我们自然是争不过了,争不过就不要争。事情闹到这种地步,结果虽不尽如人意,也不算一无所获。”
华砚见毓秀眉眼间隐有失落之意,反倒被激出斗志,“传信回王府,吩咐他们送银子来?”
毓秀面若秋水,摇头轻笑,“他心意已决,我又何必强求。缘起缘灭,如此罢了。”
华砚默然不语,眼中却有千言万语;陶菁瞥一眼毓秀,见毓秀不再看他,他面上才有了一点波澜。
老鸨点算两千三百零一两银子,拍手叫成交。
蓝荞在叫嚷声中走下堂,当着众人的面与陶菁喝了交杯酒。
大堂里又喧哗起来,毓秀两眼发花,身子虚透,撑不住往华砚身上靠,华砚拉她的手,她手的温度竟比他的手还要冷。
华砚心下大骇,把毓秀抱在怀里,用貂袍把人紧紧包住。
毓秀不是没有意识,只是犯了头痛症,疼的动也动不了。
客人们看完热闹,有的哄散了,有的竟围上来看晕倒的毓秀。
老鸨见华砚神色慌张,忙走来询问,华砚不想与她周旋,抱起人就往门口走。
蓝荞看了陶菁一眼,快步追上华砚,“贵客身子不适,公子若不嫌弃,不如将她先扶到小女房中。”
华砚一皱眉头,“她水土不服,旧疾复发,我还是先带她回去再做打算。”
蓝荞笑道,“外头风大雪冷,不宜坐轿,不如我叫他们备辆马车,铺几层暖被,二位稍作歇息再上路?”
从寻仙楼回王府用不了多少功夫,华砚关心则乱,竟觉得蓝荞说的不无道理,他看了一眼站在阶下的陶菁,犹豫半晌,还是抱着毓秀走了过去。
蓝荞想送华砚二人进房,却被几个客人拦住说话。
陶菁走上前,对蓝荞点一点头,带二人上楼,一声叹息几不可闻。
外堂喧声吵闹,房中却一片寂静,烛火昏暗,像被人刻意灭掉了几盏。
毓秀躺在床上,手脚回暖,华砚坐在床边喂她吃粥。
陶菁在桌前自斟自饮;蓝荞送客回房,走到他身边小声说了几句话;陶菁勾唇一笑,倾身与她私语,远远看去,二人倒十分亲密和睦。
毓秀进了暖食,渐渐恢复一点力气,就撑着身子下床,对蓝荞道谢,“有劳姑娘照拂。”
蓝荞惶惶回拜,“尊上言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