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你与父亲的梦想一致,为何不遵循孝道呢?”
这话,从来没人问过谢苍舒,也没人真的觉着他是喜欢江南与江湖的。
“因为我知道,那样便遇不上你了。”谢苍舒情不自禁地自谢瑜处别过目光,对着楚聊一字一句道。
“楚姐姐,你脸红了诶!”
“公遇!”谢苍舒喊了她一声,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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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的欢声藏匿于沉醉的夜色之中,青白月色悄然洒在谢苍舒的长衣之上,他沉溺于幽长回忆中的目光若水,犹如月色一般悠长。
未久,他抬手指着花园僻静一角,若有若无地看着已经睡去的枝芽,对身旁的人轻声开口,“想必,顾宗津气坏了,那人是他授业老师的孩子,当然想要保下,但是刑部是你的人,指不定贺敏还没抓到,就能问出账册的下落呢!”
明明静谧夜色中,一开口就是打扰,但是谢苍舒的声音中又止不住地兴奋。
斡旋十载,他们终于将顾宗津最倚赖的人——门生故旧遍布天下的当朝太傅贺敏,一大把柄抓握在手。
“只是顾宗津也在刑部周旋,极力要将定罪的日子放在国丧之后。”身旁一身素白如雪的人,理了理袖上折痕,缓缓开口。
男人所说的事情,谢苍舒此前并未料到,一想着这人连自己亲生妹妹的死讯,也能拿来算计,眉心不由一紧。不过他转念又一想,这人是顾宗津,也觉得是不足为奇,甚是稀松平常了。
“刑部那边,你多施压,让他们知道厉害,牢里该用的药,你如果缺了,就去找慕子充拿。贺敏的下落,我查得也差不多了,到时候和豫暝通一下气。”
“这个,不必你来交代我。”这些年,为了彻底将顾宗津整垮,宁唯衍自慕子充那处拿给梁豫暝用到刑部的药,用“车载斗量”形容也毫不过分。
他们到底有多恨那个人呢?谁也说不清楚,谁也放不下。
谢苍舒笑着起身,取来一只灌满酒的错银执壶。
不过这庭院中分明只有他们两个人,谢苍舒却依南边起,将案上的四个酒杯斟满。
将自己杯中酒一饮而尽之后,宁唯衍神色黯淡,眼中凄迷,“我今天在盉安街上看到一个小孩儿,长得和检兄像极了,当时就恍惚,我们是不是也还活在那个年纪,直到看到牵着他手的大人,还差点就上去问了人家的生辰。”
“你怎么不上去要了?”谢苍舒听了那人名字之后,嘴边仍是一抹笑意。那个记忆深处的少年,如果重新长大的话,应该也能有半人高了吧。
宁唯衍脸上那副无奈的神色却不容易敛去,“我怕吓着他……我想他若真有来世,也不愿意生在周回百里、勾栏瓦肆的京城里,更不愿意与我为友了。”
“你怎么知道?”谢苍舒边说着,边将宁唯衍和自己的酒盅倒满。
“那若是你,重活一世,可还愿意与我并肩而行?”
“若还是这般浊世,我又怎么可能弃你而去?检兄不知会如何与我们相遇,但是他一定会在六月的夜里和我们一起抓萤火虫,然后被老师一起罚第二日去抓更多的萤火虫……”
说着说着,两个人眼中都闪现出泪花了。
那个永远的少年,如今在城东的乱葬岗里,他们连探望都无处可去,只能看着那个方向。
“从前那个夏日里萤火虫成群的院子,顾宗津现在占着,堆放杂物,竟成了他宅邸旁的仓楼了。我一想到这里,就恨不得……”
“恨不得他碎尸万段,五马分尸……。”
时隔多年,谢苍舒每次想到那日场景,仍旧咬牙切齿,心中仍旧颤抖,等着吧,离那一天不远了。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太傅当日教我们读这首诗的时候,谁会想到有今日这场景呢?”
埋骨何须桑梓地。
十几年前,他们曾一同在此地受教于太傅,几间如今看来算寒酸的屋子里,朗朗的童稚声绕过缠绕的蔷薇海棠,载欢载笑一片片地传到街头巷尾。
而今虽那座宅邸之中往事浩如烟尘,曾经在那座院子里求学之人,又有多少,至今还能站在他们身侧呢?
谢苍舒又复了一遍诗,缓缓对宁唯衍道,“你忘了,太傅只教经史,不教诗的。”
如果不是太傅授,那么在两人少年人面前,第一次读这首诗的人,又是谁?
“是啊……”宁唯衍暗淡下去的目光,突然变得明朗如月,“这诗是魏兄第一次在我们面前诵的。”
魏澜检,京洛之地最明亮和顺的少年。
也最勤奋最刻苦,也修诗弄琴,最富才情。
同样,自出生之时便光环加身的他,自然也有着最光明的前程。
只不过,那都是曾经了。
谢苍舒和宁唯衍心中盼着他们沉冤得雪的那一天,可是当年上书直言的那些人,到底还有多少人,能看到呢?
“快了,相信我就快了”,谢苍舒的手覆在宁唯衍的肩头。
魏澜检、宁唯衍还有他自己,在旁人眼里看上去是京城中本该最肆意的少年。他们三人,一个永远不能再出现在,剩下两个人,日日所向之事,也不过是复仇而已。
而苦在当年太傅当年不愿为他求情的莘莘学子与旧日同窗一同牵连,竟在府中自呈罪状,将这段千古奇冤引向了一条永世不得沉冤昭雪之路。
宁唯衍又想起来什么,叫住了不愿耽溺于悲伤之中先行一步的谢苍舒,“对了,你那媳妇我还没见着,这东西你帮我带给她吧。”
谢苍舒本想着什么物件,在副阶回廊下等着宁唯衍抛给他,可是宁唯衍却一动不动的眼神等待,谢苍舒又折返,回来一看,宁唯衍手里拿着的,是他日日挂在腰间的一枚压胜钱。
本来已经朝宁唯衍伸出去的手,又迅速收了回去,啧啧赞叹一声,“这东西,你自己给她吧,若是我拿去给她,她未必会知道这东西的厉害。”
宁唯衍眯起眼睛,“所以,你什么时候让我和你那位良人见上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