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京畿。
风驱急雨洒,云压轻雷殷地声。
暴雨顷刻将从钤州任上赶回的一行人淋了个落汤鸡似的模样。
“老爷,这雨实在太大,官道也泥泞一片,委实难行,我看前面有些光亮,应该是座破庙,要不我们先停下来,等雨稍停息了再上路。”管家双手被豆大的雨珠打得几乎摸不到缰绳,尽力对施令之人作出规劝。
不仅是人,就连马匹,也仿佛试图将泥点甩入帘中来劝告乘车人不要贸然前行。
被唤做老爷的人,其实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此时虽因为奔波数日一身狼狈,却遮掩不住眉眼中的秀气,淡雅脱俗得行在深夜乡间,平添一股书生偏至落拓处的气息。
雨水敲打着马背的同时,也将淋了五六日不曾修补的马车穿透,前一日新换上的油布早已不知在途经哪个坑洼时候掉落。时不时地有冰凉的雨水落在车厢,在风雨呼啸的夜晚,伴着雷鸣声的还有马车吱嘎吱嘎的反抗。
“继续走!”风餐雨宿中,男人哑声又不失坚决。
一朝为官,他奉命入钤州,出京之时夫人已经怀胎三月有余,但是钤州路遥,且生活艰难不比京城,便一狠心与夫人和还未有他膝盖高的儿子一并留在京师。
而今半载已过,他盘算着赶在临盆之前回京,谁道往常八月少雨的北方,天竟半月未肯放晴。怕误了日子,今夜已是第三个不顾风雨赶路的夜。
愈近京师,男人的心越发得烦乱不安。
长鞭打在马背之上,又溅起水花一尺高,发出沉闷声响。
刹那间,烈马声破长空,嘶鸣锐利,更为豪迈。
不是寒气、凉意。
不是泥淖、困顿。
那是一种更为悲哀的声响——动物的本能,在困境之中,它们总比人更加灵敏。
连天的哀嚎,是它因为生命受到威胁而发出的嘶鸣。
与之交相呼应的是雨水滴落到铁片上的清脆声响,还有几个人的踩水而来的身影。
借着远处破庙中微弱的灯光,书生看见了远处来人的模样,黑漆漆的一片中,雪白的牙齿和猩红的眸子,让他身上又冷几分。
朝陷落马车走来的男人们,均是五大三粗不修边幅,个个衣里子不全乎,外面套着半件还算体面的麻布衣。
看着他们凶恶的眼神,便知道这些人都是亡命之徒,书生本来在崩溃边缘的心,已经不受控制开始想:即便此刻下马奔跑,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当他只能想到这里的时候,菜刀已架在了他脖颈间,触感冰凉似与暴雨同宗同源。
“本来还以为你们会到庙里躲雨,这样也不用老子出来淋雨了,谁知道你们偏要在这雨天赶路。不过这样也好”,膀大腰圆的劫匪朝空中啐了一口,紧接着凶眉暴露,“老子在雨里痛痛快快地宰了你们,全当是你自己倒在老子的菜刀上头,也没人能查到我们兄弟头上!”
话已至此,书生怎么能不知晓这些人的来意。山贼多见,只是在京城里太平地长到这个岁数,还不知道在天子脚下不到三十里的地方,还会有夜雨打劫这等荒唐事。
心中对他们的行为有所考量是一回事儿,但是讲出话来,全都是一股脑的结巴,“你……你们……要钱吗?我可以……可以把身上的钱,钱都给你们……”男人开口不仅颤抖结巴,语气里还含着讨好,瞳孔因奔波疲惫而露出的血丝上,如今全是惊惧。
“要钱?你要是乖乖地让老子在庙里劫了你,说不定心情好就让你走了,可是你让老子出来淋雨,还在这匹臭马身上闻味道,惹到老子,老子今天就要宰了你们几个。”
说着又打量着与他相比简直瘦弱不堪的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蔑视道,“你要是拿不出多少钱来,我就用这把刀给你剁碎了,不用等到一早,尸体就被野狗叼走!”
“是……是我们不对,我们有钱,我马上拿给你们,请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书生不光是看上去是个书生,而且家中世代书香,向来是一身傲骨金玉不换。若无牵无挂之时碰上流氓盗匪,这种求饶的话,他也断然难以脱口,但是偏偏此时他必须求饶、必须活下去,因为在这世上,他不是孤零零一个人,他是父亲的儿子,是儿子的父亲,还是一个女子的夫君。
刀牢牢地锁在他的脖颈,为首的绑匪看他乞怜的样子没有说话,拉着马缰上到书生身旁,狠狠地踢了书生一脚。
书生双腿已软,手往车椅下的空隙掏弄,“你们行行好吧,我家里还有五岁的孩子和临盆的夫人呢!”
落草为寇之人,哪里还顾得别人家中老小,目光恶狠狠地看着书生,“敞亮点,把钱都拿出来,爷几个好早点回去,让你留个全——”
未说出口的话,是个“尸”字,但是身体力行演绎这个字的,却是他们自己。
顷刻之间,刚刚爬到书生身边的男人身上已被血水浸透。
车上的细软还未从暗格里拿出,书生的手仿佛被喷来的黏稠液体粘在那处,带着他所有的神思,都停在刚才那一瞬间。
直到听到一个婴儿的哭闹声,他才反应过来:得救了。
就在刚才扬言要宰杀自己的人,一个躺在了恶臭的泥沼之中,一个横卧于马蹄之下,而握剑之人的头颅与身子已经分为两半,分列于马车两侧。
他们已经由三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三具、四份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