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的聊天中,一直都有意无意地回避着一个话题,那就是冷锋。这是她们永远都无法忘记的痛吧。因此,我打定主意,只要她们不提起,我也绝不去触及她们的伤痛。
快6点的时候,冷叔叔回来了。我连忙站了起来,向他问好。他说,坐坐坐,孩子,别这么客气,快坐下,快坐下。
然后,我陪着冷叔叔聊天,阿姨和若寒姐去厨房准备晚饭。
吃过晚饭后,我们又坐回了客厅。闲聊了几句后,冷叔叔终于第一个揭开了那藏在心底的伤疤。
屋里的气氛顿时凝重起来,冷叔叔问我,能不能告诉他们,冷锋到底是如何牺牲的,为什么会连遗体都找不回来?我沉默、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违反纪律告诉他们实情。
阿姨与若寒姐低声地抽泣起来,这让我的心一阵阵抽搐的疼。一边是亲情,一边是严明的保密纪律,我不知道该如何做。我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告诉他们吧,告诉他们吧,可我的理智又在说,不能说啊,这可是违反纪律的啊!
内心的挣扎让我不敢抬头,不敢面对他们悲悲伤的泪眼。冷锋、冷锋,我的兄弟,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见我不肯开腔,冷叔叔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说,又是纪律么?孩子,如果真的不能讲就算了吧,反正,反正锋儿也已经走了,知道与不知道,又有什么区别呢?
看着眼前悲痛的一家人,我心里涌起一种罪恶感,为什么儿子为国捐躯了,父母却连得知真相的权利都没有呢?我决定告诉他们,在不违反纪律的前提下,用另一种方式告诉他们,他们的儿子是多么地优秀与伟大。
点着了一支烟,对着缭绕的烟雾整理了一下思绪,我轻轻地说,叔叔、阿姨、姐姐,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吧。
得到他们的同意后,我开始讲述一个省去了人名的真实的故事。
在一座位于大山深处的军营里,有一个沉默的士兵,他是一名狙击手。他不爱说话,总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呆着,但他的战友们从未因他的不合群而看不起他,因为他是狙击手,是最好的、最优秀的狙击手。他没什么朋友,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朋友,如果有,那也只能是他手中的狙击步枪,因为,那是与他同生共死的伙伴。后来,部队里来了一批新兵,其中也有一个与他同样喜欢安静与沉默的狙击手。新兵问他,为什么自己总是觉得孤独呢?他说,因为,有些人天生就是孤独的,就比如你我。他还告诉新兵,狙击手本就是个孤独的存在,他们在沉默中生存,在沉默中爆发,也在沉默中走向自己宿命的终点——死亡。也许是同样的孤独感吧,他们成为了好朋友,一对都不爱说话的好朋友。可是,命运给这对朋友的时间并不长,在一个梅雨的季节里,他与他的队友们一起出去执行任务,他们去的地方,是一片茂密的亚热带丛林,那里是各类蛇虫鼠蚁的天堂。
为了打击日渐猖獗的武装运毒,他们在那片茂密的丛林里日日夜夜地潜伏着、追踪着。他们用手中的枪,用自己的青春和热血,用对祖国、对人民的无限忠诚,与那些狡猾、凶残的毒贩们战斗、周旋。他们谱写出了一个又一个可歌可泣的故事,可却不会为人所知。世人不可能想到,在**河山一片歌舞升平的今天,还有那么一群人在枪林弹雨里穿梭、流血,甚至献出了生命。
在一次越境打击行动中,他们被狡猾的毒贩和当地的军队包围了。为了掩护战友们撤退,他毅然留了下来,与他同时留下的,还有另一个战友。面对蜂拥而至的敌人,他们夷然无惧。战友们安全了,可他们却永远留在了那片异国的丛林里,再也回不来了。
等我讲完时,屋子里早已泣不成声。而我,也因为这记忆的重拾而泪流满面。望着眼前相拥痛哭的一家人,我的心一阵阵地颤抖。终有一天,我也会走向我宿命的终点吧?那时,我的父母、我的亲人们,会不会也同样为我而痛哭流泪呢?一直以来,我都在回避这个问题,可今天,我再也无法回避。我突然间更明白了冷锋的孤独,或许,只有孤独才能让自己彻底地逃避掉这一切吧?如果那样,那我也情愿一生孤独。
从悲痛的记忆中回过神来,冷叔叔抓着我的手说,谢谢你孩子,谢谢你终于让我们知道了一切。他犹带哽咽的话语,让我的鼻子一阵发酸,白发人送黑发人,人世间,还能有多少比这更令人黯然神伤?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那一句“节哀”涌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也吐不出去。沉默中,我又点燃了一支烟,将那一口口浓浓的烟雾深深地吸进肺底再吐出,定定地看着那由口中喷出的白烟在空中缭绕、变化、最终消散于无形。
阿姨突然问我,锋儿是不是也抽烟啊?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让我愣了愣,好一会才吞吞吐吐地答道,是啊,我们那儿都是群烟鬼,酒鬼也不少。
他们被我的话逗笑了,悲伤的气愤也随着笑声而减淡了不少。冷叔叔说,好了,不早了,让墨尘早点歇着吧。大老远地过来,又被我们折腾了这么久,肯定累了吧?
我忙说,不累,不累,真的一点也不累。他们又一次被我的反应逗笑了。阿姨摸着我头上短短的头发,爱怜地说,你这孩子,都跟你说了,到这儿了就跟到家一样,怎么还这么客气呢?听你叔叔的话,回房里休息吧。明天,阿姨和你若寒姐姐陪着你出去好好转转,好吗?
说着,她拉着我的手,把我带到了卧室。阿姨说,孩子,这是锋儿的房间,这几天,你就睡这儿吧。阿姨、阿姨一直都收拾着、收拾着……
阿姨的眼泪又掉了下来。我知道她又想起冷锋了,可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她,只能傻愣愣地站着干着急。哭了一会儿,阿姨终于将情绪稳定了下来,擦了擦眼泪,她说,孩子,你看阿姨多没用,老是哭。可是,可一想起锋儿,我就、我就控制不住……
我说,阿姨,我知道的,你们其实很坚强,真的很坚强。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想了很多、很多。我睡在冷锋的床上,对着挂在墙上的他的遗像说,冷锋,我的兄弟,你看见了吗?你其实一直都在看吧?你说过,我们这样的人是注定只会下地狱的,天堂的门不会向沾满血腥的我们开放。下地狱就下地狱吧,为了那些爱我们的人,为了那些我们所爱的人,也为了全天下所有伟大的母亲,我宁愿在永恒的地狱里沉沦。兄弟,你放心吧,只要我还活着,就绝不让你的亲人,也是我的亲人们受到一死一毫的伤害。兄弟,我的兄弟,你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