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当晚,众人登船行庆功宴。上流纨绔子弟的声色向来不堪且花头多。
施小姐跟着二公子,想必,理所应当也会见识些的。
总之确凿的实证没有,但道听途说不少,
那晚他们不入流的交换游戏里,施小姐也该是参与了的……
话音逐渐微弱停息,天边訇然一道响雷,几乎伴行着闪电,
撕豁得天幕瞬间亮如白昼。
于惨白天光里,周先生指间那枚猩红的火光,急促舔舐着卷烟纸,烧燃,映照下的面容却沉得波澜无几。
短短几秒钟,他吸完了最后半截烟,掐灭在缸皿的时候,冷漠暗示那人,“你知道我今天找你来的规矩……”
“知道。再不会有第三个人晓得,也绝不会声张那晚的事。”
约法完毕,某人让秦洛送客,自己坐在原位,细细端详照片里的青瓷,
看那瓶底素胚勾勒的浓淡笔锋,瓶身青翠发色的跃然花纹。
无价宝求得的那一刻,有心郎就“死”了。
恍惚间,那些似有若无遍布的裂痕,从青瓷瓶身,逐渐爬到了施必齐脸上。
*
直到四日后,必齐按部就班地忙完工作,去店里取干洗的衣服,周恪都没出现。
根据纪丰泽有意无意透露的是,某人出差了,忙着在苏州督促园林二期工程。
周氏家大业大,名下的产业之一就是园林建设。这些年政府那头的招标也多是他们独家,包办多了,也就以本伤人地“垄断”化了。
必齐当初选园林专业多少有受到周家影响。她初登台的经验就是饰演杜丽娘,也因着戏曲的缘故,对园林兴趣会浓厚些、深刻些。
知道他在出差,她倒是没多大反应,甚至暗暗松口气。
无论这是借口还是实情,无妨,至少她算解脱了,有私人空间了;
也至少在证明,这是他三分钟热度开始减退的先兆。
有什么好期待的呢?他们这些公子哥,心都是自热水壶,揿一下,煮沸;
凉下来,倒水换水,再揿。
无外乎这么个德性。
当天下午三点,连日暴雨转多云,施必齐去干洗店取衣服,顺便约了小学同学韩笑。
满打满算,二人快半年没见面了,毕业季彼此各顾各地忙。上次聚首,还是必齐没分手的时候。
那时她满心期许地领周怿来见韩笑,当真是抱着“见娘家”的心情的,因为韩笑算是她最最交笃的闺蜜了。
从小一到大四到社会,十几年,中间近近远远,兜兜转转,能维持如此可见一斑。
施必齐说过,有时候友情反比爱情来得健康,比亲情来得纯粹,它一样值得我们去经营去投进心血。一份好的友情,分开时不必患得患失;重逢时依旧笑着关心近况,聊吃聊穿聊天气。
有些好的友情,当真能地久天长。
二人约在淮海中路一家书店碰头。
韩笑姗姗来迟时,必齐正在畅销架前看书,三浦紫苑的《编舟记》,以她的N1水准完全可以看原版:
你呀,看起来如此单薄,
可灵魂的卡路里却高得吓人。
(注2)
韩笑径直过去拿冰果茶招呼必齐,也说你在人群里总是那么出挑,行走的人形立牌,根本不怕找不到。
“可能是我穿得打眼吧。”她今天一身鹅黄色桔梗裙,吊带露肩的设计,极为显白。配上那头绿毛,双倍地醒目。
在夏季选青春、清凉这些tag总不会错。
韩笑倒是许久没进城,她现在随工作分配在青浦,边远到快入籍浙江了。喋喋不休地抱怨,说现在老伙计们聚餐都不高兴带她了,一个字,远,等你开个饭麻将都打十几圈了。
可是又没辙。韩笑家境是再寻常不过的工薪阶层,父母在人脉上都铺垫不了太多,大部分还得靠她脚踏实地地积累。
韩笑回回谈起家务事,必齐都会自觉多听少言。因为韩父韩母的婚姻早在女儿八岁时就名存实亡了,为了笑笑着想,才一直存续着关系,直到她大学毕业才正式离婚。
韩笑为此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与其说接受不了爸妈感情破裂,更无法忍受的是他们这么多年都在欺骗她。
这样默契的缄口不提才最残忍。她从没有一刻想过,自己会是父母婚姻里最大的枷锁,
拿她来倒数缓刑他们的最终判决,比子弹直接上膛还窒息。
“有时候,我反倒不如你的。”二人沿淮海中路闲逛,韩笑由衷评价必齐,她就像那书里写的,很单薄的一粒粟,灵魂却永远向阳而生。
唯一萧条过的,最灰暗的日子,大概也就是从香港回来那阵子吧。
因为周怿相比妈妈,是必齐人生中更灿烂更明朗的太阳,
然而,他也选择了熄灭跌落。
“必齐,你觉得你们还会……”是想问她,还有没有可能复合?期待失而复得仿佛是每个人都难免俗的心理,好比韩笑,父母离婚那阵子,她真的满心希望他们能重修于好。
毕竟大半辈子都携手过来了。
一本书都坚持到尾声了,那个句号怎么就画不圆呢?
必齐沉默不言。
没想到答案,就不要自寻疑问;
没确定希望,就提前预支失望。
“交给时间。”她四字作答。
人为决定不了的,都交予时间。后者会清算一切,是依然还是泯然。
*
必齐预计她不日就要转正,到时交保险必有一次大出血,这阵子裤带勒得很紧。但韩笑难得进趟城,吃喝就全由她来请了。
很不自洽的一点,她跟在周怿身边三年,还是没学来那些奢侈无度的风气。
周二公子每每嫌她穷酸,必齐都会义正辞严地反驳:钱得花在钢刃上。不然等我老了不当心病倒了,一穷二白地只有靠自己。
你去医院逛一圈就知道了,久病床前无孝子,亘古不变的人性。
周怿笑她痴,也说,他永远不会让她只剩自己。
年轻时总欢喜许诺到老,一口气,百岁为好……
韩笑是真真太久没进城了,得有小个把月了,她俨然小学课本里非要随曾子之妻去赶集的小儿。看到什么都是好的,奶茶一下午喝了三杯,啊,能不能再买杯百香果啊,他们那里外卖都覆盖不到的!
必齐纵容地“金主”笑,只要你装得下,且膀胱撑得住。
等她在干洗店取到衣服,胳膊上挎着偌大的防尘袋,在柜台前等了好久,韩笑买果茶的队伍该是还没排到。
必齐在领取单上签字,至于周先生那里,店员说有提前通知过他的。
很巧合的是,他也是这家VIP熟客。
“周先生的意思是,要么你过来领要么他亲自来。”
“那有劳您转告他,我来领过了。”
“好……”的,店员张望着门口,下文就突然像剪子裁断了一般,
必齐跟着回头,
周恪一袭衬衫西裤,双手抄兜,拿肩膀半格开着门,逆光的形容很沉很冷峻,大热天却凉飕飕地恶寒,
“手机不用我劝你还是捐了。”
必齐闻言即刻去翻手机,还真的,四条未接来电,全被她静音错过了。
才想解释原因,某人全不听,径直勒令她,“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我还约了朋友在……”
门口的人紧一紧目光,沉默且不容商榷,那眼神必齐不由很熟悉,是他发火的前兆,也是一贯要发落她的讯号。
她那时擅自去校外宾馆,他就是这个反应,一模一样。
总之:大写加粗的危。
她下意识后撤半步,周恪干脆开始读秒,三、二……未等到一,迈步上前扽着她就走,“你他妈拗个什么劲?!”
必齐全然状况外,不懂他又是哪根筋搭错了,“你有病吧?莫名其妙发火……”
“我是莫名其妙吗!啊?”
施必齐,你好大的本事啊!谈个恋爱把脑子谈进水了,你的原则呢、方寸呢?有人气也冷漠,拽着她像拎着个提线木偶。
到门口,买完奶茶回来的韩笑见状大惊,周恪她自然也认识,只是,这到底什么情况啊?
必齐被他胁迫得已经在崩溃边缘了,声声求饶,而周恪充耳不闻地一把关她在车里,至于韩笑这里,他没有过多交代,只冷淡一句,
“家教。”
说完拉门上车,扬长而去。
小孙战战兢兢地开过两个路口,后座上的周恪果然喊停,“你下车。”
小孙:“我?”
“不然是我吗?”
“……”
剩下两人的车厢,冷空气极致低温。必齐蜷缩在角落里,全然不敢抬头,她怕应验了自己的第六感,也怕那人目光审视到的她又回到那晚,是荒诞离奇的,支离破碎的,外人眼里拼凑不回从前的……
不多时,冷手触到她脚踝,必齐瑟缩了下,周恪一把拖着她到近前,把手机屏显上的照片怼给她看。
质问像从幽幽古井里才钓上来,那样的森寒,“那些畜生到底有没有怎么样你?说!”
必齐卖命地屏住呼吸,她死死抑制眼泪,除了摇头,无论他信不信,
事实如此,她真的没有。
恍惚间,时光又匆匆倒溯到当年,
真正的施必齐是怎样,外人看来信则有,不信则无;
她只要周恪一个斩钉截铁的信字就够了。
盛怒的人难以言状,他扶着她下巴托起来,天杀的!他越看她这样越想拿刀把周怿给剐了,“你是我的,听到了吗?施必齐,从前现在或者以后,你都是我的,我绝不会再让你犯到任何人手里。”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朱生豪《醒来觉得甚是爱你》;
注2:三浦紫苑《编舟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