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连茶香酒味都不能领略的人,人家款我以秀色,我将敬谢不敏。
有时我对你说的我要吃了你,那是从头到脚连衣服鞋袜一起整个儿的把你吞下肚里的意思,是非常野蛮的馋欲,你会不会吓得哭起来了呢?”
(*朱生豪;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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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施两家最大的历史遗留问题,莫过于从前大人在酒桌上戏谑的,儿女夫妻,
且是两两结对的。
必昀只比周恪小四岁,外人怎么看,这二人都是怎么登对。无论年龄、样貌,还是品行。
但必昀从来不待见后者:
一来,和周恪肖似到像照镜子。相处起来毫无新鲜感,不亚于左手握右手;
二来,大清亡几百年了,还兴包办那套糟粕,解放都白解了。她才不高兴搞联姻的;
三来,周恪这人实在太浑太顽劣。当朋友了不得的,结婚,就拉倒吧。
她也全然想象不到和他举案齐眉的画风。光那张嘴就气死人不偿命了。想当年必昀抢救回来,才出院没多久,那档口没人敢说晦气话刺激她的,只有周恪,奚落她是活生生的痴女;
再后来上了大二,必昀正经谈了个小男生,领他回来吃饭见家长。正巧碰到周恪来拜访老施,那男生腹诽他在长辈面前,怎么也没个正形,得,给这厮听到了,
掉头就反诘他:
自己包.皮都没割,就教训起别人来了。
好家伙,必昀两眼一抹黑,这种人活该光棍生生世世罢!
世上真正傲慢与偏见的故事总是少之又少的。工作以后,必昀见惯了资本家手黑吃人,更是对这类人提不起兴趣了。
今日,为了自家小妹,必昀主动邀周恪。
赏光吃个便饭。
女士优先的法则,地点她来定,就在周家商场的法餐厅。去前也没说什么情由,只托词上回周恪许他们生意,她还没好好酬谢他,“只怕是贵人事多,大佬不忙就不叫大佬了。”
某人的回复很托大很世故,“忙确实怪忙的,但既是你请,谁的面子都不好使了,哪怕是天皇老子要插队。”
我说怎么一大早的,外面又刮风又霹雳。但愿你真的只是来还人情的。
周恪一股子甲方架势,甫落座就开门见山,“说吧,到底什么事?”
聪明人的话术向来圆滑且精刮些。他也早早看透施大小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某人摘下外衫,要侍者把存的酒醒一醒,垂眸解着袖扣,兀自话道,“这家我倒不常来,酒还是半年前存的。仅有的几次消费,都是来打包他们的甜品,你妹妹爱吃。”
翻看Le menu的必昀当即面上一顿,又淡淡不动声色状,因为那menu上方赫然的温馨提示:
本店不提供外食服务。
她简单要了几样头菜和开胃菜,佯装好奇地反问周恪,那我倒要尝尝看了,是哪个甜品?
说着把酒水单全部推到对面,才抬起头,只见某人懒洋洋抱臂看着她,从容且笑,“私人订制,你尝不到。”
“哪怕凭我是她姐姐?”
高层餐厅以落地窗采光,暴雨天的缘故,室内暗如将夜。二人在顶灯下照面。
周恪自顾自抿了口餐前酒,丢开擦手的帕子,“我以为你忘了,你还知道是她姐姐呢。”
再诛心不过的话,又不痛不痒揭了开去,绕回到生意上来。这一刻,是甲方对乙方的由衷赞许,集团上季度的战略扩张,多亏有贵司前瞻性放哨。所谓一次合作终身为友,
那么敢问大小姐,你今天是以何身份来款待周某的呢?
三言两语,好赖话全给周恪说了。
必昀一时面上很挂不住。
是的呀。可叹你们老施家最清高的派头,你父亲巧言不如直说的性格,向来不屑这些弯弯绕绕的。
你却跑来摆个“鸿门宴”,何必呢?
想来我俩再不对付,好歹多年交情过来的。
有什么话不当说?
“还是你自己都觉得,你未必有立场来质问我?”
周恪浮眉看一眼必昀,松松领带,话很机锋也很露骨。瘦削的五官在光影下,一半阴鸷,一半傲慢。
必昀终于忍无可忍了,手里刀叉往盘上一砸,骨瓷当即开花,“周恪,你他妈别给脸不要脸!”说过的,他们性子很像,只不过必昀是纯粹的莽,相比周恪更多些城府,关键时刻沉得住些。他由着必昀发作,“我父亲当初把必齐托付给你,一是事出权宜,二就是足够地信任,不是给你成什么光源氏计划的。”
实在太荒唐了。也细思恐极,她越想越胆寒,其实早有端倪了,只是她反被聪明误,或者并不肯以什么不堪去揣度他。
来前必昀还抱着侥幸心理的,眼前一看,倒是坐实了个十成十。
她想不明白,“你喜欢她什么?她和你弟弟谈过你明白嘛!”
“所以呢?”有人也不懂,不懂为何所有人来劝退他,最顺理成章的理由都是:她和你弟弟谈过。
既是正人君子,你们一个个地到底在常戚戚个什么?
这个弟弟他认不认且不说,退一万步,“施必昀,想不到你还怪封建的,来起一生一世一双人那套了。谈过,又如何,所以呢?她这辈子就非他周怿的牌坊不立了……”
这话太难听了,必昀气急无语,“周恪,你简直不要脸!”
她不高声怒喝都不足以宣泄情绪。偏某人浑不在乎,不要脸也好,荒唐也罢,再龌龊的辞令对于一个卑劣的人而言,反倒是在夸奖。
此刻,授人以柄的反倒是她,她双拳难敌四手。仅仅因为当年梅绢过世后,他们施家人没有尽到最起码的本分。
口口声声是姐姐的人,这些年却缺席了妹妹很多成长环节,任何理由都说不响嘴。
他们只做了面子,里子恰恰全是周恪做的。
就连必齐初潮在哪一岁,必昀都全不知貌;
反而,姐姐那年犯糊涂在医院躺了个把月,妹妹全程衣不解带陪过来的。
将心比心,人终究是很偏心的动物。
能做到的,最大程度的反省或者检讨,也多少建立在良心有愧之上。亡羊补牢,再为时不晚,也没意义了。
外面风雨不休。酒醒倒进杯中,那腥红的色调,饮酒人更像在嗜血,似笑非笑地坐在那里。
等必昀渐渐平复心绪,他再告诉她,不瞒你说,先前合作是一遭,眼前又是一遭。我看到小时候再莽张飞不过的施必昀成长到今天如鱼得水的女强人,很欣慰也很赞赏。
这无疑是良好家庭教育在起作用。吃东西也极为地淑女,步骤娴熟,很有涵养呢。然而小的那个早前来这种地方,都不自在得很……
饶是这些年,施少庵反复向周恪渗透的,他们有多少苦衷,尊重孩子自己的意愿,
可某人骨子里不以为然。
看不惯某些圣人君子所谓的苦衷无外乎免责声明。
然而又没办法,施必齐自己也是个犟主。
永远把自己括在方圆教条里,不愿意拿情分绑架别人。哪怕是今天,她依旧想离开施家,时时刻刻。
换作是他的话,既给了她个新姓氏,
要么彻底撒手不管;
要么誓死不休。
因为于她而言,于这样孑然的生命来讲,
新姓氏,无异于“新人生”。
“凡事讲个有始有终。只想成全面子,反倒丢了里子,是很落人口实的。”反而他周某人最最不在乎面子,也不在乎落人口实。
他这个歹人当定了呢。左右在施必昀嘴里,再腌臜的帽子都扣了。
谈话到此为止,这顿饭想是没必要继续了。周恪捏个响指唤侍者买单,他先走一步。请必昀慢用。
必昀黑着一脸,“你放一百个心,这事就算我当不了主,老施也坚决不会肯的。”
又来了,“艹,还要我说多少遍?施必昀,你怎么像第一天认识我,”才起身的人站到她边上,微微侧着身俯首,逼着必昀只得仰视他,“你姑且现在就回去报告老施,一五一十告诉他我肖想他侄女。你试试看是不是让他出马就能拦得住我!”
“你喜欢她什么,”必昀依旧疑惑,“何时开始的?”
她就差脱口两个字,养成???
你们差了整整十岁诶!
“随你怎么想。”
这都什么事!必昀怄得,肠子都青了,她只有敬告某人,“你该是比我还了解她。依齐齐的性子,你这样去强求她,最后无外乎两个下场,
要么她心不甘情不愿,要么鱼死网破。”
遑论你们中间还横亘着个周怿。你自己是怎么痛快怎么来了,
又陷齐齐于何处呢?
跟了周怿再来跟你,回头领她到你们周家那里,你让她如何抬头做人?
可惜无人应她的声讨。
必昀拿刀尖划着餐盘,咬牙切齿状。未等那蜗牛入口,悄然折返的周恪陡然自身后捏住她右手,声音如无影风,骇得她一激灵,“必齐这几天在家,有没有对你透露过,她在香港的见闻?”
“香港?”
什么跟什么?
*
今年年头该是很妖,春夏两季频频异常气候。
公司高楼的落地窗朝下瞰,陆家嘴三大地标性神器于风雨里睥睨,黑云翻墨般地压城,暴雨排山倒海过境。
白昼胜似黑夜。
周恪单手撑窗,指间烟不抽只燃。烧到第三根的功夫,外面秦洛叩门,他要等的人到了。
“进。”
某人再一步移坐到案前,三指夹着烟送到嘴边,烧迷的双眼从烟幕后打量来人。
那人再自觉不过地呈上名片,自报家门,是周二公子在香港拍卖会的操盘手。
“直接说我想要的信息。”周恪看也不看那名片就拿烟头燃了,他耐心有限。眼前这人一看也是个不成气候的,几番这么一威吓就哆嗦着全招了。
严格来说他和周二交情不深,这也是周恪通过老纪找到他的原因,足够地安全且不露山水。
周二公子去到香港没多久,经由熟人牵头参加了某场拍卖会,一并出席在侧的就有施小姐。
当晚成交额最高的当属一件唐代官窑青花瓷,千万天价,花落周二。
据说,千金散尽只为博红颜一笑……
言尽于此,周某人冷然一笑,好一个据说,有些人做什么都要拿女人来挡枪。
那人如芒在背地休声,奉命呈上那青瓷的照片,再听他道,“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