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为首那个身材高壮,皮肤黝黑的妇人听了他的话时,一点也不见刚刚的奴颜婢膝,脸上也不再有那样小心的赔笑。
她从身旁的辎车上摸出了两柄手戟,转身先踹开身前一个守军,暴喝一声再将一柄手戟丢了出去!
那手戟来得又快又狠,全无预兆地扎在了部司马的胸膛上!
当城中守军慌忙地点起一堆干柴,再将一捆又一捆的干柴投入水桶,洇湿后丢进火中,升起浓烈而笔直的狼烟时,岸边的臧霸也见到了那滚滚的浓烟。
他换上了戎装,他的士兵们则扛起了土袋。
“可见了那狼烟吗?!”这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拎起自己的长戟,“那是健妇营先拔头筹!”
他凶狠地盯着士兵们,见到他们满脸惊骇,臧霸又大吼了一声,“尔等岂不如妇人哉!”
岂不如妇人哉?!
当士兵们神情中的惊骇转为战意时,黄河南岸的战鼓声也再一次敲响了!
“攻营!攻营!攻营!”
范城的狼烟尽管能令仓亭津的守军一目了然,却还传不到邺城。
但今日袁绍府中,几乎所有的谋士都到齐了,也包括了青州的郭图,范城的荀谌。
案上也不再有切成小块的甜瓜,甚至连角落里也不再有冰盘,而最不寻常的一点是,所有谋士在走进来时,脸色都与往昔不一样。
他们不再彼此打量,也不再用眼神挑衅。
他们的主公也不再摆出那种懒散而无所谓的神情,他居于上座,用冷酷而锐利的目光注视着每一个下首的谋士和武将,当看到他们的神情也如他一般严肃时,袁绍终于开口了:
“并州军内乱,吕布劫持天子至濮阳,我当如何?”
“臧子源反叛在先,张郃高览投敌在后,而今并州军中‘内乱’,天子被胁至濮阳,刚好东郡郡守已叛,张氏兄弟的贼军又可为援,”审配说道,“岂不太过巧合?”
“天下断无这样的巧合!”田丰厉声道,“主公须早做决断!”
“主公若欲兴兵,须早下令多造舟船,缮治器械,而后方可渐营河南。”沮授说道。
那些不同的意见一瞬间全部都消失了。
因为这种冥冥之中的巧合,很难不被认为是有一只手在推着它走。
有人撺掇臧洪反叛,有人就前来救援。袁绍麾下的数员大将一个个派过来,一个个便消失。
在袁绍原本的预计里,天子是插翅也难飞到徐州的。
北有冀州,南有兖州,天子怎么绕也绕不过袁绍和曹操的领地,因此袁绍甚至没有过多看重这个十几岁的小皇帝。
——反正他一定会被控制在自己人手里,何必为他大动干戈?
可是在冀州与兖州之间,就是硬生生由许多个巧合凑在一起,打通了这样一条去往徐州的路!
这不是巧合,更不是天意,汉祚将终,这是再难更改的铁律!
这必定是皇帝身边的汉臣与刘备之间相互勾结,制出的一个精巧而完美的阴谋!
而这阴谋最终的目标——也必然是他袁绍!
这位雄踞河北的霸主下定了决心。
当袁绍的目光真切地投向这座一直被他所轻视的小城时,城中热闹极了。
天子来到濮阳之后,一直不曾设宴款待城中官员士族——没错,天子虽然东狩至此,但他仍然是这里的主人,因为整个天下在法理上都是大汉的!
这场宴会将会被史书记载下来,那些名士们在赴宴之前兴奋地同自己身边之人这样说道,如果他们能够作出一篇文辞优美的辞赋,说不定连他们也可名垂竹帛!
而写不出辞赋的豪强们则更加直接些,除却尽心尽力地供奉食材之外,他们打开了自家仓库,翻出了最为精美的器皿、摆件、蜀锦送进了天子的行宫。
因此当陆悬鱼再一次来到行宫时,她发现她已经认不出这原是臧洪的郡守府了。
那些缀满金线的蜀锦没有变成贵女身上的衣物,而是成为了壁衣,挂在了墙壁上,一片连着一片,而在壁衣前面,有无数精美绝伦的铜质宫灯被擦得明光铮亮,宫女一盏盏将它们点亮时,连同那些纯金的凭几,镶金的屏风,金银线密布的织物一起,将行宫变了一个模样。
到处都是黄金的光辉,到处都是灯烛的光辉,它们交织在一起,光辉便盖过了天上的太阳。
她走进来,连打过蜡的木板都泛着金子的光辉。
在这一片金灿灿的光辉尽头,天子没有穿礼服,身上也没有什么金子配饰,他头上戴了一顶绸缎小冠,穿了一身红衣,笑吟吟地望着群臣。
今天是个好日子,几位朝廷重臣终于病愈了,这几位老臣就像他的长辈一样,不管这一路多么艰辛坎坷,都不曾背离他片刻,大家来一起喝一巡酒;
臧卿与陈卿,还有张氏兄弟,以及陆卿的种种忠义节烈的品行令人击节而叹,再来一巡酒很妥当;
能至濮阳多亏了吕卿一路忠心护主,不管怎么说,大家再来一巡!
酒过三巡,有乐队在用力地吹奏乐曲,悠扬又潇洒,跟着风一起吹进竹帘,吹进灯火通明的大厅。
天子赐了臧洪、吕布、陆廉、张邈锦袍,不仅赐了,而且还是亲手披上去的。
披上去不算,到了臧洪这里,这位美少年天子忽然就发话了:
“臧卿既有美须髯,又生得这般体貌,今披锦袍,何不一舞?”
“陛下欲观否?”臧洪一点也不显得羞窘,“臣当勉力!”
“卿既善舞,”天子兴致很高,“朕与卿对舞如何?”
当天子起舞时,衣袍在烛火与金子的交相映照下,仿佛血一样鲜艳,又如火一般明亮。
与范城与仓亭津战场一般。
天空似乎燃烧起来,黄河水也因尸首太多而翻滚沸腾。
到处都是士兵,到处都是尸体,到处都是浓烟与火光,一路从仓亭津直至范城城中。
从城门处直至城墙,到处都是女兵的尸体,在城门下甚至叠起了尸堆。
最早进城的在下面,后渡河的在上面。
有人从尸体上踩过,呼喝着跑进跑出,偶尔踩下去的脚重了些,那仍然柔软的身体还会轻轻地痉挛一下,再喷涌出一股鲜血。
那其中有一两个时辰前还鲜活美丽,巧笑倩兮的女郎,也有铁塔一般,擅使双戟的妇人。
当臧霸的兵马冲进范城时,他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
陆白坐在几具冀州兵的尸体上面,她的脸上身上到处都是血,分辨不清那是别人的血还是她的血。
但她两只眼睛没有看他,而是在向上望。
于是臧霸也抬起头看向城门上方。
有两个女兵正用烧得焦黑的手努力将“陆”字旗插在范城的城头上。
天子的舞跳得美极了。
他身姿矫健,脚步轻盈,广袖翻飞,深衣翩翩,红衣染尽整座大厅,将原本也颇为善舞的臧洪比了下去。
公卿们赞叹不已,名士们文思泉涌,官员与豪强们欢呼喝彩……但仿佛这一场欢宴还不够精彩!
有急促的马蹄声一路传至府外,比马蹄声更加响亮的是骑士的嗓音!
“大捷!大捷!范城已复!俘斩五千!”
这位皇帝的脚步猛地停了下来。
“众卿!众卿!”他欢愉地高声道,“当满饮此杯!”
就在二百里外的邺城,袁绍也站起了身,环视着下首处的众人。
“为救天子于水火,我将集步兵二十万,骑兵三万,发四十万民夫,”他下令道,“征讨刘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