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北至徐州这片地界上, 水土颇丰,除却几条天下皆知,载入古籍的大河如泗水、颍水、淮水外, 还有些不那么有名的河流。
比如刘备此时栖身在一座废弃邬堡中,如果要他说清楚自己的位置,举目望去,这附近荒芜一片, 远处无城近处无郭,很难说清, 只有一条被当地人称为“泥河”的河流, 可以勉强做个参照物。
这座邬堡的主人世代居住于此, 也算淮北大族, 但袁术来了,身边聚拢起许多占山为王的流寇,这些士族中能忍气吞声也就忍下来了,忍不下去的便南下或是北上逃难去了。
每一个大族离开时, 都不会只带走自己的家人, 他们还要带走仆役、部曲、田客、以及依附在田地上生活的男女老少。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离开故土是一件需要下定决心的事,对于士族来说更是如此。
但如果是跟在这些大族的队伍中离开,有了部曲私兵抵抗贼寇的袭击, 又有世家的儿郎来维持队伍秩序,迁徙或逃难也就没那么可怕了。
当然这一家士人究竟值不值得跟随,百姓们心里是有些计较的。他们是再温顺不过的人, 只要士人给他们一条活路, 他们总愿意仓惶而又卑微地跟上队伍, 去奔向那个不知在何处的明天。
因而这样的世家迁徙时, 少则百人,多则上万,只要一县有这么几户搬迁,很容易就将当地的百姓搬走一小半。
刘备所见到的正是这样的情景。
这些荒野都曾经是农田,但只要几年内荒了田,野草便立刻汹涌而茂盛地生长起来,不仅在田野里生长,也在这座废弃的邬堡中生长。
这座邬堡在主人离开之后,也许又住进去了几波贼寇,他的士兵进去准备安营扎寨,随便翻一翻里面的土屋,想要寻几块板子来生火时,陆陆续续又翻出了几十具白骨。
因而士兵们还在收拾,刘备自己则坐在了邬堡外面的土堆上。
太阳在慢慢落下去,虫鸣一声比一声响了,有一只不小心跳到了他身边,羽翼摩擦了一下,发出了一声嗡嗡的轻鸣。
刘备看着那草虫,觉得天气渐凉了,这小东西是该努努力。
不管是为了娶妇生子,还是单纯为了在世界上发出一声微不足道的,但属于它自己的鸣叫,都该这么努努力。
他这样随手折了两根草棍儿,正一面想自己的心事,一面盯着那只促织一跳一跳的跑远时,邬堡城墙上的士兵忽然喊了一声。
“有人来了——!”
刘备那张疲惫而懒散的面孔一下子变得警惕起来,他匆忙地站起身,准备做好战斗准备时,士兵的声音又令他放松下来。
“是赵将军的旗!是赵子龙将军的兵马!”
赵云赶到这座土城时,营中正忙着埋锅造饭,四处都飘着一股饭香味儿。
他的时间赶得刚刚好,溃兵闻到饭香,情绪是会慢慢沉静下来的。
赵云转过头去,看了一眼那些自战场边缘慢慢聚拢而归的士兵,他们闻到了这样的香味,鼻子立刻抽动了起来。
但没等他说什么,刘备已经向着他走了过来。那身札甲上扎了几支箭,尽管箭羽已经被折断,但箭头还插在铁片里未曾拔出。
这是他们的主帅,是应当被亲卫牢牢护在中军之中的主帅,可见那一日的战况酷烈到了何种程度!
然而今时今日,赵云仍不能理解那支旌旗上书“镇东将军曹”的骑兵是如何来到下蔡的。
在他看来,那支骑兵仿佛是凭空出现的。
因为宛城至下蔡足有千里之遥!
他当初为白马义从时,曾轻骑一日夜行三百里路,若是按此来算,曹操的骑兵自宛城而出,三日便可到达下蔡,这的确不错。
但如此行军,战斗力必定大为减弱,因为出了宛城之后,这支兵马在汝南郡内得不到补给,行至淮水附近时,就更得不到补给!
但这支兵马表现出的不是强弩之末不穿鲁缟的疲惫,而是饱满的战斗意志与凛冽的杀意。
当曹操的骑兵冲向了正在行军之中,阵型都没有完全收拢的徐州军时,这场战争的结局已经注定。
在赵云看来,曹操甚至连战场选得也十分精心。那条土路两侧都是原野,十分适合骑兵奔驰不说,甚至他们为了令阵仗显得更宏大而有压迫感,还特意挑了一个丘陵俯冲而下!
在这样的攻势面前,拒马能起到一些作用,但已经微乎其微,因为看见那样的战马向着他们冲过来,有些士兵已经忍不住想要逃走。
同样精于骑兵作战的赵云望见了那一幕时,心中已经凉了一分。
步兵想要在与骑兵的遭遇战中活下来,最重要的不是兵刃是否锋利,不是盾牌是否坚固,而是他们一定要保持住阵线,不能被骑兵的战马威吓住!
他们是不能退的,曹军却正好抓住了这一点!
曹军的阵线拉得也极长,那些骑兵因此无法在同一时间开始冲锋,攻击前军的骑兵已经开始接战,攻击中军的骑兵却才刚刚开始冲锋。
赵云的骑兵立刻迎了上去,想要阻止住他们的冲击——他几乎成功了一半,将后军拯救了下来,使他们站住了阵脚。
但这对整个战势已经无济于事了。只要看到那样遮云蔽日,如巨浪般的阵势,除了刘备和赵云自己本部兵马外,那些徐州兵脸上的恐惧之色已经告诉了他们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