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是平原人,带了家人南下避乱的。”男人语速不是很流畅,带了一丝面对贵人时的紧张,“小人,小人想买些粮。”
“这里哪有粮卖给你,真是个糊涂人,”祢衡笑道,“况且我们这里的粮也不多,你看着这粮仓气派,哪里就能都装满了?”
“喔,喔,是小人愚笨,小人愚笨,”羊贩子讨好地笑一笑,“小人看这里修起了城墙,还想着可以留下来……”
祢衡对上名满天下的温侯吕布时很是桀骜,但见了这个穷苦人却耐心得很,“你要是在这里歇息几天倒也无妨,但不要久留,趁着现在还算安定,出城向东南,去剧城吧。”
“剧,剧城!”羊贩子跟着复述了一遍,“小人贩了几十头羊在路上,这一路,很是……很是……”
“无妨,”祢衡安慰道,“这几日总有商队出城,我叫一个小吏来,替你留心就是。”
这个年轻士人的面庞如此温和,又如此天真,狐鹿姑有心想骗他写一封手书,令他能更方便些进剧城,最好是能跟着北海兵马的辎重车队走一走,但马蹄声传来,中止了这场对话。
骑士身携露板,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有急情!”
那个年轻士人的瞳孔一瞬间收缩了。
但狐鹿姑等了一下,才装出了惊讶的神情。
袁谭的前军已经开拔,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新鲜事,毕竟他走得比前军更快,也更远。
一轮明月躲进乌云之后,于是这个朦胧春月夜也变得黯淡无光。
门关得很严,屋外本来就已经静极了,屋子里更是一丝一毫的声音也没有。
漆黑,静谧,伸手不见五指。
这间屋子的主人靠在凭几上,保持着这样的姿态很久,没有动作。
她的眼睛在黑夜里闪着微弱的光,那一束看不见的光落在了面前的沙盘上。
这个长宽各五尺的沙盘上鲜见起伏,除了几条河流,两座孤城之外,这里只有平原。
平原,平原,还有平原。
【我有两千精兵,他们跟随我从平原到徐州,从广陵到北海,】她说,【我可以信任他们。】
【不错。】
【我还有两千新兵,是太史子义为我招募的,稍加操练,可以唬人,但不能久战。】
【不错。】
【我还有五百骑兵,】她说道,【这个,很不容易。】
【……】黑刃没有吭声,也没有戳破,于是她也假装没有察觉到黑刃的沉默。
她的五百骑兵需要被分成三份,一部分用作斥候和信使,一部分是她身边亲随,再剩下的一部分才是真正用来作战的骑兵,不会超过三百人。
【北海还有三千郡兵,这是毋庸置疑的。】她最后总结了一下她的兵力,【这样算算,我这边一万有余。】
【那么袁谭呢?】
【袁谭兵力号称三万,这是不可能的,】她很确定地说道,【他大概也就一万五的兵力,其中几千冀州兵,几千青州兵,还有五千是袁绍新派给他的匈奴兵,剩下一万余人都是征发的民夫罢了。】
【听起来你们实力相差不大。】黑刃这么评价了一句,她觉得有点刺耳,于是她又一次地忽略过去了。
【我需要找一个决战的好时机,在城外击破袁谭。】她这样一边说,一边将目光投向那张沙盘,【我还需要搞清楚袁谭的粮草在哪里……它最可能在哪里?平原?】
黑刃听完之后,问道,【你不是说这是平原吗?】
她愣了一会儿。
平原城离剧城四百五十里,其实不是很远。
但还有一座城比平原城离得更近些。
厌次离北海只有三百里,还是一座港口城镇,冀州的粮食可以顺利南下,从厌次到北海一路也没有什么险峻地势阻拦。
她从凭几上坐了起来,注视着那张沙盘,感觉自己像一个正在下棋的棋手。
她需要慎重一点,但必须做出决断。
【既然袁谭是奔着冬麦来的,】她说,【我为什么不可以去打劫他的粮草呢?】
【我觉得当然可以。】黑刃嗤笑了一声。
于是室内和脑内都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当你孤身面对敌人的时候,你既没有胆怯,也没有回避,】黑刃问道,【为什么你现在回避了,胆怯了?】
她沉默了很久。
【袁谭攻打田楷时,】她说,【他没有多少骑兵,他攻城为什么要骑兵?可是我怎么能猜得到袁绍会给他五千匈奴兵?】
“匈奴兵”从字面意义上来讲,只是在阐述这些士兵籍贯,但听到这个词,就必须多想一个问题:这些匈奴兵当中,有多少是骑兵?
青州是个大平原啊!可以放任骑兵撒欢儿随便跑的大平原啊!
当然,如果她死守剧城,笼城而战的话,她是有把握耗走袁谭的,剧城被她修缮得高且厚,是一道极其坚固的防线。
但这不就成了曹操二伐徐州之战了吗?袁谭打不下剧城,难道还不能在北海全境大肆烧杀抢掠?难道不能像割草一样搞屠杀?袁谭可以不做人,她呢?她也准备不做人,把百姓丢在外面任他屠戮吗?
这样的念头在她心头一阵接一阵地敲打着她,敲打得她叹息起来。
【这不是什么棋盘,】她叹气道,【我看不见袁谭的军队在哪里——我是说,我看不见他那数千匈奴骑兵在哪里。】
如果她是袁谭,手上有几千匈奴骑兵,都不需要等到夏天,她就能烧光北海全境!
陆悬鱼闭上了眼睛。
这不是一个能和田豫还有太史慈商量的问题。
因为地图就这么大,平原到剧城不到六百里,而轻骑兵一日夜就是三百里,人家想让你见到,才会让你见到,否则你想找他们出来,你凭什么找出来,你有雷达吗?
【战争的感觉怎么样?】黑刃说道,【或者换一个问法,想要掌控全局的感觉怎么样?】
【……挺痛苦的。】她说,【但这就是战争。】
陆悬鱼没有休息很久,天就亮了。
当她睁开眼,推开门的时候,随着寒气一并进来的,还有等在外面的信使。
袁谭大军已经开拔。
她愣了一会儿,这比她想的更早。
袁谭要忍受春初寒潮的不便,他的士兵们可能会病倒,甚至可能爆发一场瘟疫。
但这也迫使她需要更早地离开剧城,她需要守住这一季的冬麦,还有整个北海。
她需要确定下来谁守城,谁运粮,以及谁可以分兵去厌次。
……哦,对了,她还得给祢衡写封信,她得提醒祢衡屯粮,这个书呆子未必想得到这么多。
但她首先要做一件事。
“传令下去,”她说,“升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