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这种反应不太礼貌。
当听说吕布要来时, 陆悬鱼第一个念头是:他是不是看上阳都城了?
……没办法,吕布就是这样一个让人不省心的小天使。
公理信义这些东西对他不太起反应, 起反应的主要是身边人今天吹的什么风。
比方说严夫人要是吹一吹风,让他留在小沛,他今天就留在小沛;
要是张辽建议他去找张邈一起玩玩,他就跑去约张邈打猎;
要是陈宫对他说“咱们把下邳拿下吧!”,他也很可能就带兵稀里糊涂地去打下邳了。
阳都现在是有驻军的,但听说这个消息之后,她还是不免一下子紧张起来。
好在小兵很自然地回答了, “只有吕布将军与陈宫先生两位,并十几骑侍从。”
她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那行, ”她说道,“快请他们进城, 请他们过来,我稍后过去迎接。”
小兵喏了一声便跑开了, 跑得匆忙,还差点撞到别人。
过来替田豫打下手的祢衡有点不解,左右看看。
“将军,谁要来?”
“哦, 吕布和陈宫, ”她笑道, “无事的。”
祢衡今天穿了一身半旧的棕袍,胸前这一块洗得有点褪色, 于是穿在身上格外的像只袋鼠。
……他的神情也特别像。
“呵呵。”
祢衡冷笑了一声。
她有点懵,“你冷笑个什么?”
“将军欲迎他二人入席么?”
“……他们远来, 又是客人, 为何不能入席?”
“吕布轻狡, 反复无义,”祢衡痛斥道,“如何能为将军的座上宾!”
啊这。
“这天下反复无义的人多去了,”她说,“难道你要一个个骂过来吗?当着那些诸侯的面前骂?”
那张时刻准备战斗的脸一点都没有被怼回去的郁闷,而是立刻抓到了一个新角度!
“此非下吏一人之见!将军这样说来,不也觉得吕布无义么!”
……她搓了搓脸。
“一会儿等宾客入席,”她警告道,“不许你说话!”
祢衡很不忿,但还是闭上了嘴。
……闭嘴之前没忘记再“呵呵哒”一下。
……就好像这顿饭多金贵似的。
夕阳西下,吕布、陈宫,以及十几骑亲随正穿过城门,走在了这条清扫得十分干净的街上。
虽然进了城,但明显也没比城外暖和多少。已进腊月,哪怕只是出门在城里走一走,都会觉得寒风扑面,何况是吕布陈宫这样从小沛一路跑到阳都,四百里啊!脸都要冻僵了!
吕布这样久经战阵的武将也就罢了,并州的冬天比徐州还要寒冷,再冷些许他也是熬得住的。
但陈宫出身兖州世家,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苦?因此马背上的身影看起来就有些萎靡。
“公台,”吕布看了又看,忍不住策马上前一步,“你究竟为何要来阳都啊?”
陈宫转过头来,用那张已经有些冻伤的脸对着他,“将军不是想去雒阳?”
“啊?啊,啊,”吕布茫然地应了一声,然后立刻又说道,“那也不能现在走啊。”
“……总要现在开始筹谋这件事才行。”
“那你写封信不就行了?”吕布还是不能理解,“公台为何一定要自己来呢?”
陈宫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将目光转向了阳都城。
这座小城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天色将晚,有商贩进城,也有农人出城,客舍点起了灯火,正在忙着招揽客人。
即使那些房屋看起来低矮破旧,但也止不住温酒与炖菜的香气从这些店铺客舍中飘了出来。
“将军可曾察觉,”陈宫说道,“阳都有什么不同吗?”
“有什么不同?”吕布想了一下,“城防被加固过,但阳都城墙并不高峻,若是——”
陈宫面无表情地打断了吕布的话。
“我想来看看,这两郡被陆廉治理得究竟如何。”
比起雒阳与长安,这座小城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吗?它看起来并不繁华,也不富裕,平平无奇,找不到什么能拿来说的地方。
“将军不曾注意过,”陈宫说道,“这几日天气回暖了些,雪化了不少。”
“……所以?”
“自从进入阳都地界,一路至此,不曾见到冻死者的尸体。”
这一点很蹊跷,但陈宫不说,吕布也没有察觉到。
他仔细想一想,长安城外那小山高似的尸体,开春的时候甚至要征发民夫去掩埋它们以避免瘟疫,但这也并非只有长安城如此。
哪一座城外都有冻死者的尸体,天寒地冻,只能留待天气转暖时再挖坑埋了它们。
这些尸体像是田野间的野草,不经意间便会探出头。在田垄间,在水沟里,在路边,又或者在阳光照不到的墙角下。
官吏不会仔细去查验伤口,判断他们究竟如何而死,因为只要看一眼他们褴褛衣衫和嶙峋瘦骨,就知道强盗也不会对这种人下手。
他们只会悄无声息地死亡,再悄无声息地被拉走,仿佛不曾来过这个世界一般。
这座城看起来并不出奇,一样有穷人,有富人,但陈宫却敏锐地发现,路边竟然一具尸体也没有。
“我曾听说,这位女别驾名望甚高,”陈宫说道,“连臧霸都避她一头。”
吕布努努嘴,“这也不值一提。”
“的确不值一提。”陈宫温和地说道,“但我总该知道,我们要和什么样的人打交道。”
那大概是一个朴素、自律、爱惜名声、性情端肃的人。陈宫虽然与陆廉来往不多,但还是在心里勾勒出这么个形象——
下一刻这个形象就碎了。
郡守府前停驻的车马慢慢多了起来。
那些车马上走下来的人,有个子高一点的,也有个子矮一点的,有皮肤白皙的,也有肤色略显黝黑的,有相貌俊美的,也有平平无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