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悬鱼当然不是清早接的任务。
她头天晚上在主公那得了令, 趁着士兵们还没入睡,让传令官一个帐篷接一个帐篷跑过去下令,有的士兵已经将衣服裤子脱了, 钻进被窝里,借着暗淡的灯火,拿出将军赏的那个亮闪闪的小玩意儿互相比来比去,再畅想一番这次北伐让它不仅变成串, 而且这个串还得更长点, 更神气点!
然后军令就下来了,士兵们一片抱怨声, 包括但不限于剿匪是啥活计啦!他们要打个大个儿的!以及为啥不早点下令!趁着天时还早, 光线充足时打行李也比现在方便呀!哎呦你是不是把我的裤子装你的行囊里了!该打!该打!你说你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啊?!怎么着大家都是当兵的, 就你特别,你还要随军再带一个妈替你打包行李吗!
陆悬鱼的帐篷里是没有这些抱怨声的。
她有点尴尬地坐在那里,看张辽在忙忙碌碌地给她行李打包。
“收拾得真好。”她说。
“十几年前的手艺,幸好还没忘。”张辽有点夸张地擦擦汗。
“你们……”她斟酌了一下言辞,“你们并州人,行囊都收拾得这么好吗?”
“高伯逊比我还整齐些。”
帐篷里忽然沉默了下来。
有些事说出来也没什么解决的办法,他也好,她也好,乃至为高顺加官又封赏的刘备,都没什么办法——因为如果一个人真的能够没心没肺用士兵的性命去换富贵,他反而就不值得委以重任,在那样决定性的战场上立下大功了。
张辽垂着头不吭声地继续将她堆沙盘用的那些小旗帜装进匣里封好, 再搁进藤箱。
她忽然拉住了他的手。
“你也很累了,”他说,“不然主公不会下这样的令。”
她静静地看着他, 忽然叹了一口气。
有昏黄灯火跳跃,柔和又模糊。
就在陆悬鱼领着陷阵营唯一一个士兵赵大狗出营后不过半日,有十几骑匆匆忙忙跑进了刘备的大营。
“平原公竟将乐陵侯派出去了?!”
刘备盘腿坐在席子上,坐姿很稳,眼神更是一丝也不乱,微笑着点点头。
来人就破防了,“这是为何呀!”
“有贤士言,冀州而今流寇遍地,生民陷于水火,此实孤所不忍也。”
“公有仁德之名,却不知那等小人暗藏奸柔之心!为将者,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此士气正盛时,公不可因谗废兵啊!”
刘备脸上的笑容就淡了下去。
“我只是派了一个陆廉,”他说,“难道我军中便无将了么?”
袁谭那些已经涌到嘴边,还要继续喷薄而出的噪噪切切就突然被噎在嗓子眼儿里。
话是不错的,刘备还有关张为爪牙,尤其关羽,无论是拒于禁,复淮阴,亦或者睢阳之战时不仅挡住袁绍的分兵,甚至还回援了刘备陆廉,表现都是极出色的。
……但陆廉这人吧,河北不少人对她有心理阴影啊!
连袁谭自己都有啊!所以肯定还是想要陆廉啊!
但话不能这么说,袁谭赶紧又小心描补了几句,“有诸位将军在,王师自是无虞的,只是未知公欲如何攻邺,在下也好从旁襄助……”
刘备脸上的不豫之色便褪去少许,添上了一些优柔寡断的神色:“我自然是要攻邺的,只是不忍为一城而舍民啊!”
袁谭又小心斟酌了一会儿,“河北之民,亦为我父之民,我岂能坐视他们于水火而不理呢?只恐濮阳日久生变……”
话说得很委婉,但潜台词也很明显:濮阳我只围不攻,要是哪天我将兵马撤了,那你的粮道就要出问题了,反正你看着办。
上首处的平原公摸摸胡子,笑了。
“大公子征战许久,未知冀州世家可归心否?”
袁谭突然哑口无言。
要是袁谭真有本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干掉弟弟,河北世家怎么会不归心?
打成现在这个稀烂样子,妈都舍出去了也没能攻下邺城,还想服众吗?要不是陆廉的名声比大公子还差一点——大公子是不要妈,陆廉是不要世家——这群生怕自己家的隐田隐户被抄出来,顺带自己也被打土豪分田地的河北世家,早就箪食壶浆跑去迎刘备了!
他们咬着牙将自家田地上的壮丁一批又一批地送过黄河,咬着牙将自家田地上出产的粮食也一批又一批地送过黄河,专供袁绍在河南挥霍!
可是冀州人的血要流干了,这场仗还是输了!陆廉的步伐不可阻挡地越来越近,那就别怪大家不客气了!
袁公是待他们有恩,可这两个不孝子待他们又没有什么恩情!他们总得想想办法,找个出路!
当曹操借助邯郸之战,重新成为河北世家们眼里值得投资的新星时,这颗闪闪亮的新星就悄悄派人找来了。
话说得很隐晦,甚至人都不是曹操自己的人,一点把柄不落给袁尚,但刘备这样的聪明人已经听得很明白了。
——你看,我是无心与你为敌的,我甚至还准备将上好资源打包,就准备找一个合适的时机跟你好好谈判了。
至于袁尚还是袁谭,全都只在曹操的“打包资源”里罢了!
袁谭脸上有了惭意,不知道是为了自己这悲催的战绩还是为了覆水难收的妈,但刘备抓住了时机,笑呵呵地重新开口了,甚至在这一次将称谓重新由“大公子”变成了更亲热些的“显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