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鲁晓春给我演示浙西茶农的手工制茶工艺。龙井绿茶的制作工序大致分杀青—揉捻—干燥三步。杀青是把摘下的嫩叶加高温,抑制发酵,使叶片变软并保持茶叶固有的绿色;揉捻有“抖、带、挤、甩、挺、拓、扣、抓、压、磨”等十大手法;然后经干燥(按方法又分晒青、炒青、蒸青、烘青)制成。清汤绿叶是绿茶品质的共同特点。杀青是绿茶加工中的关键工序。现在绝大数茶叶杀青都是采用机械,只有极个别高级名茶才采用手工杀青。
品味着“色翠、香郁、味甘、形美”的龙井茶,看着鲁晓春青筋络起的手在炒叶锅里娴熟的舞动,我不由肃然起敬。
夜晚,山中寂静极了。我却久久不能入睡,便悄悄起身出门,顺着溪流,沿着石阶,信步走到一泓小湖边,坐下来。夹岸映水,群山环立,月光明澈。远处,黛色的群山已经变成一道起伏的剪影;近处,树影婆娑,湖光粼粼。轻柔的山风抚摸着我的脸颊,带着谈谈的花香。我的心扉,一时间仿佛被此山此水融化了,变得罕有般的舒坦、熨帖和宁静。
鲁晓春通过电话,已从亮亮那儿得知我此行的用意。想必亮亮已经放话,家中事情知道多少就说多少。所以在吃饭间和演示制茶时,鲁晓春就如诉家史,边回忆边慢慢道来。从中我进一步了解到,鲁晓彤是一个革命烈士遗孤。父亲鲁江在杭州念大学时就加入了**地下党。回乡在县中任教。一九四七年在准备接应解放军金萧支队进军浙西时,身份暴露,在敌人严刑拷打下坚贞不屈,不幸遇难。其时,晓彤才一岁多。晓彤的生母很快改嫁,到一九四九年八月,随新任丈夫的家逃离大陆。改嫁前她就把晓彤留给了鲁家。鲁晓彤是由自己堂叔也就是鲁晓春的父亲抚养长大的。
鲁晓春说,晓彤哥从小到大都不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谁。阿爸(鲁晓春称谓自己的父亲)一直对晓彤哥说,他的亲姆妈(浙江吴语:妈妈)死了,“你一岁多她就死了”。其实,并没有死,是阿爸对那个女人非常仇恨。
晓彤哥的亲姆妈生在一个苏姓士绅大户人家,叫苏婷。在杭州念大学时就与阿伯(鲁晓春称谓鲁晓彤的父亲)好上了,一九四五年大学毕业,她违抗了家庭意愿,与鲁江结了婚。在丈夫遇难后不久,她却又嫁给一个姓谷的大浙商的儿子。那个年代说,“亲不亲,阶级分”。这个婚姻本来就有问题。何况,解放后,查找鲁江的死因,一直查不出告密者是谁。鲁江参加地下党,也许那个女人知情。阿爸怀疑,说不定就是她出卖了自己的丈夫!亏她逃台湾去了。如果留下来,土改肃反时不被政府枪毙,也得被乡亲们拿石头砸死沉湖淹死。所以,阿爸就一直对晓彤哥说,他的亲姆妈死了。
鲁晓春回忆说,老天作怪。约莫是一九八八年秋天,晓彤哥的亲姆妈竟然从台湾经香港回到富春江,找进家门,来看她的儿子来了。阿爸心想,你算盘倒是打得美!四十年你不管不顾,现在怎么良心发现?你是国民党,俺家晓彤是**、说是已经与县长官儿一样大的处级**。你现在来认儿子,这不是要害晓彤丢掉前程吗?
阿爸并不知道,大陆对台湾探亲实行了开放政策。他拿定主意,就对那个女人说鲁晓彤死了,小时候发高烧死了。怕那个女人不信,阿爸还把那个女人领到山坡一个蒿草茂密的老坟头那儿,说这就是鲁晓彤的坟了。那个女人,晓彤哥的亲姆妈,扑倒在假坟头上,就哭,哭了一下午。哎,看着也实在可怜!
对了!晓彤亲姆妈身边还跟着一个青年人,长得和晓彤哥很像,说是晓彤哥的异父兄弟。还别说,晓彤哥长得就不像俺鲁家人。他们都像他亲姆妈。晓彤亲姆妈可漂亮哩!咱浙西出美人,可周围上百里,还没见过有哪一个女人能比得过他亲姆妈哩!人还显得年轻。那年带着小儿子来,邻居们不知情,过后还问是谁家姊弟俩走亲戚来了。
约莫六七年前吧,从上海来了一封挂号信。来信人说自己是晓彤哥的那个同母兄弟,名叫谷乡。他说他知道鲁晓彤没有死,一直活着,活得可以。他说,晓彤父亲鲁江的遇难,与他亲姆妈苏婷没有任何关系,只与谷家有关系。“兄弟阋于墙”。他希望鲁家谷家两家“冤家宜解不宜结”。请阿爸转告鲁晓彤,大陆人可以去台湾了。希望鲁晓彤若能去台湾,就到他亲妈墓前,上一炷香。信中说,晓彤哥亲姆妈临咽气前,还在念叨晓彤哥……信中留有台湾台北一个墓园的地址。
唉,阿爸固执,就是不给晓彤哥说。直到他老人家眼看自己快不行了,前年二00八年春,才把晓彤哥叫回家,临终时在床头讲了实情,说他亲姆妈名叫苏婷,他还有个同母弟弟叫谷乡。晓彤哥当时愣了,就掉泪了。后来他自己捏着同母弟的来信,一个人跑到池塘边先是嚎啕大哭,然后呆傻了一样,坐了一夜。第二天他就感冒发烧,硬撑着一块儿办完阿爸的丧事。
鲁晓春说,曾问过晓彤哥,“你那个谷家弟弟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实情?”晓彤哥只简单地回答说,海峡两边的情况很复杂,台独势力陈水扁当政,信来那年,谷家弟弟就死了。死的很突然又不明不白。晓彤哥说,看来,他是“在两岸尚处敌对关系中,不希望有任何文字等证据牵连影响到我。”
……夜已阑,繁星犹如镶满天幕的钻石。越加清凉的山风,也似在耳畔轻轻絮语。鲁晓春讲的鲁家与谷家的故事,在鲁晓彤留给我的资料中并没有只言片语。尽管鲁晓彤任职滨江信息所副所长所长期间,与谷乡任董事长的百力通公司有一定的业务来往,可是鲁晓彤留下的文字中,对他那个同母兄弟谷乡几乎没有提及。我努力回想,才仿佛记起,只在他基本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笔记的夹页字行间,写有一句很潦草的话:“我的亲妈数年前还活着?她叫苏婷,她还有一个儿子?……”我却一直没有多加留意。是否鲁晓彤鲁兄有意要隐晦他这么一段家世?现在看来,他和秋白露恋情之间的池水很深,远远的不是一个“廊桥遗梦”般的文字可以囊括的。
第二天上午,我与鲁晓春道别。我的车又回杭州,上京沪高速,走走歇歇,第三天经新沂直入山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