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郑洁属于女中音,嗓音是略带沙哑中的优美。我轻轻地鼓了一下掌。忽然,相依着我的郑洁,她不唱了,在我右脸颊亲了一口,便翻身下了谷堆,头也不回地跑了。我完全没有思想准备,怔住了。
开学就是高三,是人生中一个里程碑式的冲刺阶段。事关前途,为了考上理想的大学,都拼上了。我毫不例外,可能更卖劲儿点。对于郑洁,若远远看见要单独碰面,就躲开。
然而,毕业前夕,有位哥们儿似的同学找到我,悄悄告诉我,假小子在他面前哭了,说是我这个团支书不待见她,她多次找我、都不好好同她说话,能不理就不理她。我辩解说,什么跟什么呀?她还是成天打闹,不操心功课,我还怎么同她好好说话呀?同学说,人家女孩子,兴许对你有意思……我说,瞎扯!
其实,我心中已经有数。只是我有我的小算盘。郑洁一副假小子样,不是我心目中的女神形象。于是,哥们儿同学的带话,我就没有放到心上。
以后,我到北京念书,郑洁则进工厂当了工人。一九六六年,**开始,我像大多数激情而又无知的青少年一样,狂热地投入了那场运动。将郑洁,则几乎忘掉了。
?一九七二年,毕业分配回西京,那位哥们儿同学见了我,说“郑洁死了”。我大吃一惊问怎么回事?同学说,一九六九年清理阶级队伍,郑洁的父亲被诬为国民党潜伏特务。老头心高气傲,不堪屈辱自杀了。原先父女相依为命的郑洁,独身一人挨到一九七一年冬,一次酗酒过量酒精中毒并发肺炎也死了。临终前,听说她在弥留之际只问了一句话:“他,小洁亲过的他,他在哪儿啊……”
郑洁,河北沧州人,生于公元一九四七年,卒于公元一九七一年。年仅二十三岁。
?……这天,我一个人走到西京城的象征、明代城墙下,顺着城墙根毫无目地的来回走。
八年前,与郑洁在翠微山归途中的情景,参加秋收两人在稻草堆上相依的情景,一幕一幕,清晰地翻来覆去地浮现到眼前,自责紧紧地攥住了我的心。我这时才明白,郑洁之所以成了个“假小子”,与她孤单的身世密不可分。自小她失去母爱,父亲忙于工作也顾不上她。可想而知,在周围孩子堆里,她经常是受欺侮的。她渴望尊重,渴望理解,渴望人生中亲情般的友爱和温暖。“假小子”只是她对世态一种对抗的假象……在谷堆上对我唱的歌,是她心声的流露和抒发啊!
我跑到西京南门外的一家饭馆,呆呆地遥望着翠微山的方向,喝了一斤西凤酒。
这天夜间,酒劲使我头疼欲裂,怎么也睡不着觉。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便梦见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一望无际的大荒漠中,看到了孤零零的郑洁。她还是高中时的摸样:齐耳短发,黑黑长长的睫毛下,一双明明亮亮的眼睛。只是,那双眼睛再没有调皮的盈盈笑意,似乎只有充满着无言而无助的哀伤……。于是,我从梦魇中惊叫着醒来,浑身冷汗,再也无法入睡。以后接连几天,怪了,还是做梦,梦境还是如此。
我从单位回到家中告诉给母亲。农村出来的妈妈叹气说,人家女孩子一直还念叨着你呢!可怜的孩子!你到人家坟前,烧烧纸,说说话吧!
可是天呀!我去哪儿寻找她的坟啊!我借一个星期日,乘长途车去了翠微山,找到那天帮她洗衣服的那条小河。山水依旧,人事全非。在小河边,面向苍天,我大声念了一封我写给她的信(大意是,我没有忘记你,小洁。你在天上,要好好的,不要再同别人打架。到那么一天,我会去找你的……)。然后,我从背包掏出预先准备的西凤酒和酒杯,把两个酒杯斟满,一杯我一饮而尽,另一杯挥洒在小河畔;接着我烧了信和我们中学时同学间各自递送的几张照片。当天我回到单位宿舍,竟然安然地一觉睡到天亮。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的过去,我再也没有梦见郑洁。
我曾反思,郑洁昔日的爱,起初也许只是一个女孩子朦朦胧胧的爱,却自我演变成了一个女人刻骨铭心的爱。我们两人之间,就我而言,甚至谈不上是初恋。可是,一个鲜花般的年轻生命,还没有品尝过一个女人应该品尝的**,享有过一个女人应该享有的**爱,却那么轻而易举地消失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客观上,我有推卸不掉的责任。我时时在自责中痛苦,却弄不懂。
一九七六年四月,正赶上我出差在北京……紧接着“反击”清查时遭到追捕。我就躲身到翠微山山脚、当年帮助秋收时住过的一位农民老乡家。期间,我不止一次地徘徊在小河的河边。呆望着流淌的河水,我默默祷告:小洁,请你来我梦中,我们再见一次……。
然而没有。
后来我想:郑洁一定走了,当年我在河边祭奠后她就走了,她想开了,带着这个人世间唯有的一点留恋走了。她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的忘情水,完全忘却了这个对她来说是梦魇般的世界,到另一个想象中的天国去了。
今天,已经垂垂老矣的我,回首往事,再一次合十,祝愿郑洁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