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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京裸尸

陆一飞飞身掠上树梢,居高临下,向四下搜寻,终于在不远处的几棵大树中间的空地上,隐约看见了两条缠斗在一起的人影。

陆一飞刚隐约辨清身份,打斗之声突然停止。一条人影倒下去,黑衣蒙面人的软剑正插在对方胸口。

陆一飞定睛朝那人脸上瞧去,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被黑衣蒙面人刺于剑下的大汉,竟然是辣手捕快杜五。

情势危急,他来不及细想,“呛啷”一声,如风剑破鞘而出,人从树梢飞扑而下,连人带剑,直刺黑衣蒙面人。

黑衣蒙面人一见他出现,大出意外,不由得呆了一呆。就在这一呆之间,如风剑已如风而至,直指他的咽喉。他悚然一惊,提剑封挡显然已经来不及,只好顺势侧身躲闪。如风剑刺中他的肩膀,深入两寸,鲜血溅出。

黑衣蒙面人大叫一声,无心应战,拖剑败走,掠上树梢,如飞而去。陆一飞跟着跃上树梢,却哪里还找得到对方的影子。

他只好跳下树来,回到杜五身边一看,杜五前胸被刺,一剑穿心,干净利落。他急忙抱起他,连唤“杜五叔!杜五叔”,却没有回音。伸手一探鼻息,早已断气。他抱紧杜五的尸体,想到平日二人亲如叔侄,今天却眼睁睁看着他死在别人剑下,忍不住心中悲愤,仰天长啸三声,低下头来,已是泪流满面。

正在他悲痛万分之时,忽然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一群人手持火把,抬着一具尸体,疾步走了过来。树林里刹时亮如白昼。

他凝神一看,来的竟然全是帝京府衙的捕快,他们抬着徐梦痕的尸体。人群中让出一条道路,一个人从人群后面走过来,正是帝京府衙的总捕头陆天沉。

陆一飞大感意外,道:“义父,你怎么来了?”

陆天沉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陆一飞哭道:“义父,杜五叔他……”

陆天沉走过来,看见杜五的尸体,脸色变了一变,虽然没有说话,但两行悲泪却潸然而下。良久,他强忍住心中悲痛,看看徐梦痕的尸体,又看看杜五的尸体,问:“凶手是谁?”

陆一飞道:“我不知道,对方是一个神秘黑衣人,我根本看不清他的脸。”

陆天沉道:“可是我刚才已派兄弟四下看过,这片树林里除了杜五和徐梦痕,就只有你一个人。”

陆一飞一怔,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说。

陆天沉忽然道:“把你的剑给我。”

陆一飞不明所以,看看义父,疑惑地将手中长剑递过去。陆天沉拔出他的剑看了看,剑尖尚有些许血迹。

陆一飞忽然明白了义父的意思,心渐渐沉下去。但他一个字也没有说。他知道,即便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现在所有人看到的事实是,树林里一共只有三个人,两个人死了,而他一个人还活着,并且他的剑尖血迹未干。

他隐约觉得自己似乎掉进了一个看不见的圈套。

陆天沉看了他一眼,目光复杂而严肃。他缓缓转过身去,向前踱了两步,忽然右手一挥,一条长约七尺的精钢飞链如猛龙出洞,在半空中挽了一个圈套,带着呼呼风声直直向陆一飞的脖子套去。

陆一飞脸色微变,知道这是义父最拿手的缉凶招式,叫作“星云锁链”。他并没有躲闪,因为他明白,义父飞链一出手就没有人能躲得开,而且他根本就不想躲开。

飞链迅疾如蛟龙,瞬间套住他的脖颈。陆天沉绝不手软,再一用力,链圈缩小,紧如铁锁,陆一飞顿时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陆天沉对身旁的缉捕手道:“快将他绑了。”

缉捕手一听要绑小神捕,不由得面面相觑,不敢动手。

陆天沉脸色一沉,喝道:“他是杀人疑犯,还不动手?”

四名缉捕手应一声,对陆一飞抱拳道:“小神捕,冒犯了!”四人一拥而上,将他五花大绑捆了个严严实实。

11

天色微明,阴霾未散。

回到府衙,陆天沉吩咐将陆一飞松绑之后,关入大牢。

待众人散尽之后,陆天沉隔着牢门,用宽厚慈祥的目光看着呆在大牢之中的陆一飞。良久,他的眼睛湿润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轻轻唤了一声:“飞儿!”

陆一飞回过头来,双目含泪,跪在义父跟前。

陆天沉伸手进来扶起他,道:“飞儿,为父知道你没有杀人,你不是凶手。你受委屈了!”

陆一飞道:“飞儿虽然不知义父为什么要这么做,但飞儿知道义父这样做一定有您的原因。”

陆天沉含笑点头,欣慰地道:“好孩子,你明白就好。”

他将两名看守支出去之后,说道:“为父之所以这样做,其一,按当时现场的情况判断,你确是最有嫌疑之人。在场几十名弟兄,个个眼亮心明,为父若不捆你,何以服众?其二,若连环命案的真凶得知我们已抓到‘凶手’,以后行动之时难免得意忘形,留下蛛丝马迹。这样将更有利于我们尽早破案。所以就只好暂时委屈你在大牢待几天,为父答应你一定全力追缉凶手,一旦将其抓获,立即还你自由和清白。”

陆一飞听罢此言,心里豁然开朗,郑重点头道:“义父放心,您的良苦用心,孩儿明白了。只是杜五叔他……”

陆天沉长叹一声,沉声道:“血债血偿,我不会放过凶手。至于他的后事,为父自会安排。”

陆一飞道:“孩儿这就放心了。”

陆天沉含笑点头,满意而去。

走出大牢门口时,两名看守还在。陆天沉沉下脸来,吩咐道:“严加看守,不得有误。若无我手令,谁也不许靠近,否则格杀勿论!”

12

月上中天。

陆一飞已是第三次从那扇小小的窗户中看见月出,也就是说他已在这狭窄阴暗潮湿的牢房里待了三天了。他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知道义父一定很忙,否则绝不会不来看望他。他并不在意,他知道义父绝不会将他忘记;他也知道,那个牵挂着他的人绝不会将他忘记。所以,他过得很好。

他站在窗前,默默地看着窗外的月亮。月亮很圆,圆得就像恋人的脸。他想起了陆蒹葭的脸,那是一张永远阳光灿烂充满笑容的脸,那是一张令他魂牵梦绕的脸。此时此刻,她又在干什么呢?

陆一飞很快就知道了答案。因为这时他刚好看见陆蒹葭从外面闯了进来,陪她一起进来的还有两名看守。只不过两名看守是被她打昏了拖进来的。

陆一飞又惊又喜,道:“葭妹,你怎么来了?”

陆蒹葭从看守身上搜出钥匙,打开牢门,道:“一飞哥,此地不宜久留,有话出去再说吧!”

陆一飞依旧立在牢房大门之内,并不迈步。他看着她,正色道:“葭妹,你的好意我明白。但我行得端走得正,原本是无罪之身,若今晚就此越狱而逃,就等于承认自己是杀人凶手,今后还有何面目立足于世?”

陆蒹葭道:“你出去之后,可以自己追查凶手,若能将凶手绳之以法,将真相大白于天下,不也可以还自己一个清白吗?”

陆一飞摇头道:“千万不可。义父让我屈身于大牢,自有他的深意。我若越狱而逃,单独行动,岂不是让他的计划前功尽弃功亏一篑?”

陆蒹葭用一种深邃而复杂的目光看着他,叹道:“一飞哥,也许事情并不如你想像的那么简单。你最亲最近最信任的人,往往也是最容易欺骗你最容易伤害你的人。”

陆一飞一怔,盯着她道:“葭妹,你这是何意?难道你发现了什么?你一定有事情瞒着我,对不对?”

陆蒹葭苦笑一声,不敢看他的眼睛,低下头来:“世事多变,人心难测。一飞哥,你若想自己不受到伤害,就千万不要轻易相信别人。你最能相信的永远只有你自己,什么事情都要靠自己去努力。不错,我的确有事瞒着你,但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也只能帮你这么多。你要好自为之。”

陆一飞浓眉微皱,似乎从她的话中隐约悟出了一点什么。良久,他终于下定决心,点点头道:“好吧,葭妹,我听你的。靠别人不如靠自己。出去之后,我一定把真正的凶手找出来。”他轻轻扶住她的双肩,深情地注视着她:“相信我,葭妹,我不会让你失望,更加不会让义父失望!”

陆蒹葭这才轻轻地笑了,递给他一个包袱,道:“这包袱里有我亲手给你缝的衣服,你换上。你的如风剑我也放在里面了。想我的时候,就摸摸这件衣服。”

陆一飞把包袱捂在胸口,问:“葭妹,我们什么时候还能见面?”

陆蒹葭凄然一笑:“有缘自会相见。若缘尽情绝,相见不如不见。”

陆一飞一怔,觉得她似乎话中有话,充满玄机,想要细问,又知她绝不会明言,不由得心下伤感,颇为惆怅。呆了半晌,他深深地看她一眼,握一握她冰凉的纤手,然后跃出大牢,纵上墙头。

“一飞哥!”陆蒹葭忽然叫住他,仰起头来,却已泪光闪闪,“一飞哥,你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伤害我爹,好吗?”

陆一飞一笑,道:“傻瓜,我怎么会伤害义父呢?你放心,一旦我将真凶捉拿归案,一定回来见你。”言罢,轻轻一纵,跃出高墙,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陆蒹葭望着他身影消失的方向,呆了片刻,泪如泉涌。远远地,她听见身后传来了嘈杂喧嚣的声音。

陆一飞在定安河中洗了个澡,换上陆蒹葭亲手为他缝制的新衣服,天色已经微明。

秋风乍起,落叶纷飞,秋天的气息已越来越浓。陆一飞伫立在秋风里,手抚长剑,心就如这飘飞的落叶一样,凌乱、悲凉、复杂。

来到街市,看见路边有家馒头店,又大又白的馒头在蒸笼上冒着香喷喷的热气。他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口水,这才感觉到肚子里早就在唱空城计了。

他迈步走进小店,找了张桌子坐下来,叫了十个大馒头。吃完之后一摸口袋,愣在那里,原来袋中空空,身无分文。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他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热汗从头上冒出,恨不得能从地上找条缝钻进去。

五大三粗的店老板一见他这模样,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提起菜刀就想发火。倒是体态丰腴的老板娘为人大方,她把陆一飞送出店外说:“小兄弟,俺瞧你也不像个骗吃骗喝的人,谁都有个为难的时候,这次的馒头就算大嫂请客。不过下次来照顾小店的生意,可千万别忘记了带钱。”

此时此刻,陆一飞真恨不得马上找到一堵墙,然后一头在墙上撞死。但陆一飞并没有撞墙,因为,大街上每一面临街的墙壁前都围满了人,人头涌动,人们纷纷踮脚翘首,不知墙壁上究竟有什么好看的东西。

陆一飞好奇心起,挤进去一看,原来墙壁上贴着一张通缉令,上书:数月以来,帝京各处血案频生,凶手罪行滔天。经查,系帝京小神捕陆一飞所为。此犯现已越狱在逃。有提供线索者,重赏;若能提其人头来见者,赏银万两。旁边还有他的画像,虽然画得不太像,但还是看得出那是画的他自己。

他吓了一大跳,赶紧低头挤出人群,落荒而逃。逃到一条偏僻无人的小巷,他才停住脚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如今帝京各处都贴满了通缉他的告示,言之凿凿,俨然他果真就是那连杀数十人的杀人狂魔。他静心细想,觉得这桩发生在帝京里的连环血案越来越复杂了。

一开始,他只是一个捕快,一个缉凶者,而到现在,他却莫名其妙地成了杀人元凶,成了天下之大却无处立足的通缉犯。这种令人意想不到而又捉摸不透的变化,在他看来,不但可悲,而且可笑,不但可笑,而且可怕。

他已经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有人在自己周围设置了一个看不见的圈套。而他自己,正被某种阴谋的力量推动着,身不由己地一步一步走进这个圈套,并且被阴谋的旋涡越卷越深,似乎会有灭顶的危险。而要解开这个圈套,唯一的方法就是找出真正的杀人凶手。而真正见过杀人凶手的人,只有挨了凶手穿心一剑却死里逃生的徐梦痕,但是现在,徐梦痕死在了神秘黑衣人手上。

徐梦痕在临死之前曾经告诉过他,他当晚是为了追踪那名将他刺杀之后把他抛到定安桥下的凶手,而在树林中被黑衣蒙面人跟踪、截杀的。

他的话至少说明了三点。

其一,徐梦痕那天三更出门,先是找笑婆婆化装易容,后是到胭脂楼找红胭脂,其实都是为了追查真凶;

其二,神秘黑衣人虽然杀过人,但并非唯一的真凶,这一点徐梦痕已亲口向陆一飞证实;

其三,神秘黑衣人两次跟踪追杀徐梦痕,显然是为了阻止其继续追查真凶,神秘黑衣人不是真凶,但他却一定与真凶有着密切的关系,换句话说,他也与这桩连环命案有关系。

而现在,摆在陆一飞面前的难题是,怎样才能找到徐梦痕所说的那个凶手呢?

他忽然想起一个人:红胭脂。徐梦痕去找她,显然就是因为他知道可以从她身上找到追寻凶手的线索。难道红胭脂也与连环命案有关联?不管怎么样,眼下红胭脂是他查找真凶的唯一线索,唯一希望。

该来的总会要来,黑暗也是一样。夜色渐浓,转眼就到了三更。这正是香花街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陆一飞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这条街上的。

此时已经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会注意到他是一个“通缉犯”。人们现在最关注的,是哪家门楼里的小姐最漂亮,哪家妓院里的姑娘最风骚。

陆一飞很快就找到了胭脂楼,他学着那天徐梦痕的模样,尽量把自己装成花丛老手的样子,气定神闲地走进去,大马金刀地坐下来。

打扮得花枝招展珠翠闪光满脸脂粉都快要一块一块掉下来的老鸨立即笑逐颜开地迎上来。一股刺鼻的浓香钻入陆一飞的鼻孔,呛得他直皱眉头,他想用手捂一捂鼻子,但是忍住了。

没待老鸨开口,他便熟门熟路地道:“在下今天专为捧胭脂姑娘的场而来。”

老鸨忙不迭地道:“好说好说,恰巧今晚我们胭脂有的是空闲,怕只怕公子带的银子不够花。”

陆一飞眯着眼问:“要多少银子?”

老鸨道:“喝酒二十两,谈心三十两,过夜五十两。如果公子想要多给,我也不会拒绝,因为在我们胭脂楼,谁的银子最多,谁就是最受欢迎的客人。”

陆一飞忍不住摸摸鼻子,笑了笑,道:“如果真是这样,那在下一定是胭脂楼里最不受欢迎的客人。因为在下不但穷,而且穷得离了谱,穷得连一分银子一个铜板也没有。”

老鸨一怔,重新打量他一眼,忽然笑道:“公子真会说笑,看公子的派头,就知道绝不是一个缺少银子的人。再说公子今天若没有带银子,拿黄金付账也一样受欢迎。”

陆一飞摇头道:“只可惜在下身上既没有银子,更没有黄金。”

老鸨已经笑不出来了,道:“一个身无分文的人,又怎么可能走得进胭脂楼的大门呢?”

陆一飞道:“可是不幸的是在下已经走进来了,既然已经走进来了,当然就不会轻易走出去。”

老鸨已经明白他不是在开玩笑了,她已经说不出话来。因为这个时候,不需要她说话,四个身材魁梧脸肉横生的大汉已经朝陆一飞围了过来。

一个大汉冷冷地对他道:“你当然不会走出去,因为你只能从这里爬出去。”话音未落,他便毫无顾忌地伸手来抓陆一飞的衣襟。但还未碰到陆一飞的衣服,他就忽然像被人踩中了尾巴的野狗一般惨叫起来,然后就真的趴在地上,连滚带爬地爬到了大门外。

所有的人都傻了眼,谁都没有看见陆一飞动一下,连抬一下手指的动作也没有。难道他会使魔法?

另一个大汉不信邪,冲上来一记猛拳击向陆一飞的鼻梁,但最后捂着脸蹲在地上的却是他的一个同伴。

最后一个大汉绕到陆一飞背后偷袭,飞起一脚,踢向他的腰肋。但踢完之后,发现倒在地上杀猪一样惨叫的人居然是老鸨。

陆一飞仍然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一边喝着杯子里的热茶,一边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们。他们却再也笑不出来,非但笑不出来,连动一动也不敢。

偏偏在这时候,有一个人动了,是红胭脂。她从楼梯上从容地走下来,走到楼梯的一半时,优雅地停住脚步,居高临下地看了楼下的人一眼,柳眉微皱,问:“楼下怎么这么吵呀?发生什么事了?”

陆一飞看着她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道:“在下慕名而来想要捧胭脂姑娘的场,但他们却似乎不太欢迎在下,所以就吵起来了。这位想必就是芳名远播的胭脂姑娘吧?惊扰了姑娘,真不好意思。”

红胭脂深邃的目光自他白皙英俊略带憔悴的脸上掠过,脸上的神色起了一丝微妙的变化,含笑点头,道:“有人捧胭脂的场,这是胭脂的荣幸,他们为何要阻拦公子呢?”

陆一飞道:“因为我没带银子。”

红胭脂见他如此坦率,不但不生气,反而朝他嫣然一笑。她一笑,楼下所有的人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微笑起来。

红胭脂转过身,轻盈地向楼上走去,走到最后一级楼梯时,她又嫣然回眸,惊鸿一瞥,含蓄的目光在陆一飞脸上停留片刻,抿嘴一笑,道:“公子真是一个有趣的人,你上楼来罢!”

13

胭脂姑娘的房间不大,家具摆设也不多,但每样家具都摆在它应该摆的位置。每个人走进这间屋子,感觉到的并不是奢华,而是舒服。

陆一飞就是带着这种感觉走进来的。

房中有桌,桌上有酒。美人敬酒,三杯落肚,陆一飞似乎不胜酒力,微微有些醉了。他轻抚额头,醉眼蒙眬,迷离的目光自那张布置精致诱人遐思的粉红色的象牙床上掠过,讷讷地道:“在下平时滴酒不沾,今日为胭脂姑娘破了戒,略感不适,似是醉了,能在姑娘床上歇息一晚吗?”

胭脂姑娘歉然一笑,道:“胭脂虽为青楼之身,但做人行事也有自己的准则,那就是万般皆可,但绝不留客在此过夜。还望公子海涵。”

陆一飞一怔,道:“莫非是因为在下身上没有带银子?”

胭脂姑娘摆手笑道:“公子多心了。胭脂接客,不问富有不富有,只问开心不开心。嫌贫爱富的是楼下的妈妈,并非楼上的胭脂姑娘。”

陆一飞急忙起身,朝她拱了拱手,道:“如此说来,是在下误会胭脂姑娘了。”他目光一暗,颇感失望地道:“在下久慕姑娘芳名,远道前来,本想一亲姑娘芳泽,一品姑娘万般柔情,如此看来,是今生无缘了。”言罢,一声长叹,十分惆怅。

胭脂看他一眼,妩媚一笑,道:“不过胭脂只说不可陪客人在此过夜,并未说不可以陪客人在胭脂楼以外的地方过夜。胭脂在香花街以外的地方尚有一处陋室,若公子有心,不妨前往,胭脂在此沐浴施芬之后,一定在彼处恭候大驾,共度良宵。”

陆一飞一怔,惊喜道:“果真如此?在下愿意前往。”

胭脂姑娘送其出门,交给他一张纸条,莞尔一笑,道:“纸上所写之处,会有马车专候。公子不用说话,自会有人将公子送至温柔之乡。”

一切果如陆一飞所料,他在胭脂楼的遭遇与徐梦痕完全相同。唯一令他感到意外的是,他走出胭脂楼之后,一看手中的纸条,却是写着“城北安定门外雷公庙”九个字,与徐梦痕拿到纸条后所去的城南大红门方向截然相反。也就是说,两人拿到的是两张截然不同的纸条。

去还是不去?陆一飞已没有犹豫的余地,更没有退缩的余地,趁着夜色,提剑向城北安定门方向疾掠而去。

出了街巷,经过宽阔的官道,出了安定门,穿过一片荒地,又走过一段崎岖不平的山路,大约半个时辰,便到了雷公山。雷公山前面山势平缓,林木丛生,住有十余户人家,但山背面却壁陡崖峭,奇峰突兀,人迹罕至。雷公庙便建在这山势陡峭的一面,背靠绝壁,面向荒野。庙宇已经多年失修,残败不堪,早已无人居住,成了山林野兽和孤魂野鬼的家园。

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云暗天低,风雨欲来。四野无声,偶有狼嗥传来,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陆一飞展开顶好轻功,一路狂奔,来到雷公庙前。黑暗中,果然有一辆马车停留在庙宇门口。他极力抑制住自己狂跳的心,举目四望,看不见一个人影,却看见两只饿狼躲在树后对他虎视眈眈。他心里一紧,也许看得见的豺狼好对付,看不见的豺狼才是最危险的。

他小心翼翼走近,仔细观察着这架来历不明的马车。前面是骏马,后面是木车,与一般马车相比,不同的是这辆马车从上至下,全用黑漆涂抹,并且两边无窗,只有正前方有一扇挂着布帘的车门可供上下马车,看上去十分诡秘。

这辆车是怎么来的?赶车人又去了哪里?这辆神秘的马车真的是送他去与红胭脂约会的吗?此时此刻,陆一飞已无暇考虑这些。既来之,则坐之,他没有犹豫,撩开车帘坐进去。

车内宽阔柔软,十分舒适,幽香缕缕,沁人肺腑,闻过之后,全身上下慵懒舒展,说不出的舒服。香气越来越浓,他不由自主地深深呼吸了两口。忽然间,他似乎意识到什么,脸色微微一变,想要起身掀起车帘驱散浓香,却忽然发现自己全身已被奇香熏得软绵绵的,不要说站起身动一下手脚,就连张口说话的力气也似乎没有了。

他大吃一惊,忙暗运内力与吸入体内的奇香抗衡,却发现自己体内空空荡荡,所有内力均消失殆尽,不见踪迹。真气尽失,骨软筋酥,他全身软得就像一堆棉花,使不出半分力气。

他暗叫不妙,心中一动,忽然在心底惊呼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西域奇花曼陀罗?

传说中,西域奇花曼陀罗是一种奇香奇毒之花,花愈香毒气愈重。无论多么厉害的武林高手,只要一闻此香,无不手软脚酥,真气散尽,任人宰割。正在他头冒冷汗,已觉出大事不妙之际,忽然发现坐下的马车竟然在向前移动,他的心一下又悬了起来。直到听见外面传来马鞭声,他才知道马车之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个人,一个赶车的车夫。

他暗自苦笑,想不到自己一路上小心翼翼,慎之又慎,最终却还是着了对方的道儿。

马车似乎是在山路上行走,显得异常颠簸,如果陆一飞有力气张开嘴巴,他一定早就呕吐起来了。但现在,他就算有再多苦水,也只能往肚子里咽了。

一阵沉闷的雷声自天边滚滚而来,由远而尽,由缓到急,最后终于在头顶炸响。雷声还未远去,暴雨便急不可耐地追赶上来,怒箭一般射向地面,射向车顶。车顶被暴雨击打得噼啪作响。车夫狠狠地甩着马鞭,那马挨了打,发足狂奔起来,马车也因此越行越快,似乎要飞起来一般。

陆一飞想看看外面,想看看马车驶往何处,但车门被布帘遮挡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到。他在心底叹口气,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欲往何方。难道那些被杀的裸体男子,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遇害的吗?难道自己就是下一个遇害者吗?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紧紧地攫住他的心,但现在,他连颤抖的力气也没有。

突然,一阵狂风刮过,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吝啬地掀起车帘的一角。天地间一道闪电划过。陆一飞终于从被风吹起的车帘缝隙中看见了车夫的身影。

黑衣黑裤黑色紧身服,还有一块黑巾紧紧蒙着脸。尽管看不清他的正面相貌,但陆一飞还是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他大吃一惊,在这荒郊暗夜,冒着风雨雷电为他赶车的人,竟然是那个在六合门误杀肖玉儿、在树林中剑杀徐梦痕和杜五的神秘黑衣人。

武功高强、身份神、杀人不眨眼的黑衣蒙面人,现在竟成了他的车夫!陆一飞惊呆了。

此时,天边再次亮起一道闪电,被风吹起的布帘尚未全部合上,他再次向外一望,心又一次被悬起来。马车疾驰如飞,但他看见前面不足一丈之远,便是一道突然出现的悬崖。崖下黑魆魆的,深不见底。若马车再前行几步,必将坠下悬崖,车毁人亡。他的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黑衣蒙面车夫将手中马鞭向前一抖,马鞭便飞将出去,在半空中挽了一个圈,闪电般朝着马头套去,不偏不倚,正好套在马头上,紧紧锁住马脖子,再用力一拉,奔驰中的骏马便顿时前腿悬空,全身直立起来,一声长嘶,响彻山谷。

马车在距悬崖不足三步远的地方停住。车一停,前面的车帘一荡,又完全遮住了车门。陆一飞目睹这惊魂一幕,心口怦怦狂跳着,不得不佩服这位神秘车夫的本事。

马车并未停留多久,又开始行动起来。陆一飞虽坐在车里,却也能明显地感觉到马车已经转了个弯,道路稍微平坦了些。外面,雨声也停住了。

大约又行进了一炷香的工夫,车顶的雨点声又响起,但比刚才小多了,只有一些淅淅沥沥的声音。此时此刻,陆一飞已经感觉到,这辆马车绝不会是带他去红胭脂的“陋室”,更不是带他去见红胭脂。因为若是去一个普通的地方,见一个普通的青楼女子,根本用不着如此神神秘秘大费周章。而胭脂楼的红胭脂只是一个诱饵,在她身后定有一个看不见的陷阱,她不动声色地引导着她的猎物一步一步走进这个早就设计好了的陷阱。

但是,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陷阱?这个陷阱与帝京连环命案有关联吗?到目前为止,陆一飞一无所知。

马车终于减速,最后停下来。外面,远远传来一些声音,有说话声、笑声、歌声,还有琴声……估计可能是一个大院落。

黑衣蒙面车夫跳下马车,拍响了一扇大门,紧三下,慢三下,一共六下。然后,只听树梢传来一声轻响,便再无动静,陆一飞侧耳细听,原来是神秘黑衣人跃上树梢,展开轻功,悄然而去。

14

陆一飞一动不动地坐在马车里。少顷,传来“吱嘎”一声开门的声音。一个人向马车走来,脚步轻盈迅捷。车帘被人掀开,陆一飞还没反应过来,脸上便被蒙上了一块厚厚的软布,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那人这才踏上马车,托起他一条胳膊,将他半拖半拽地带下马车。

约摸走了八九步,便有一处高高的门槛。陆一飞双脚绊着了门槛,极力挣扎,却使不出半分力气,一个趔趄,头重重地撞在门边,隐隐生痛。幸亏旁边那人手长力大,将他轻轻向上一托,他便双脚悬空,免于摔倒。

那人带着他走进大门,走上了一条路面平滑但却弯弯曲曲的窄道,耳畔不时传来阵阵银铃般的笑声,像是到了传说中的女儿国中一般。他隐隐觉出脚下是一道九曲回廊。约行百余步,似乎上了一个台阶,再行十余步,便进了一处房间,房门被轻轻关上。

那人将他放在一张椅子上,然后揭去他脸上的黑布。他只觉眼前白光一闪,眼睛一阵刺痛,半晌才恢复视力。目光缓缓扫过,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间轩敞的房间,房间里布置典雅,古香古色,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带他进来的那人就站在他眼前,是一个四十余岁面色白净的中年男子,一身白袍,目露精光,两边太阳穴向外高高凸起,料想绝非一般人物。

此外,房间里还有两个娇小俊美的少女,身着蓝裙,头扎小辫,模样清纯,十分可爱。两人正睁大着水灵灵的眼睛,看着他嘻嘻笑着。

白袍男子对两个少女道:“你们先带他下去洗个澡,换好衣服,然后带去见你们主子。等你们主子办完事,再通知我来收拾。”

两个少女咯咯一笑,一齐向他道了个万福,道:“好的。小珍小珠在此代我们家主子先行谢过高先生。”说罢,两人便一左一右,搀扶起陆一飞,向里面的一间房子走去。

里间的房子要小些,房子中央放着一只浴盆,盆里已放满了温汤热水,水面撒着一些皂角和花瓣。屋子里热气缭绕,清香氤氲。

那个叫小珍的少女搀扶着陆一飞,叫小珠的少女却动手脱起他的衣服来。

陆一飞羞得满脸通红,但既无力说话,又无力挣扎,只好尴尬地闭上眼睛,任由她去。

小珍、小珠却脸色平静,大大方方,毫无羞赧之色,仿佛不是在替一位从未见过面的陌生异性宽衣解带,而是在为自己的情郎铺床叠被似的那么轻巧。

小珍还看着他光溜溜赤裸裸的身体,娇笑道:“面相英俊,身体也好,主子一定会喜欢。”

小珠笑道:“当然啦,换了是你,你也会喜欢嘛。”

小珍打了她一下,笑道:“我看你是在说你自己吧?你这个死妮子,动了春心了?小心被主子知道,打断你的双腿。”

衣服褪尽之后,两人将陆一飞扶入浴盆,一前一后帮他洗起澡来。

陆一飞除了陆蒹葭,少近女色,今晚被两个少女脱光衣服抬来弄去,又是搓背又是洗澡,真是又惊又怒又羞又急,又尴尬却又有几分新奇,一颗心怦怦乱跳着,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洗完澡,拭干身上的水珠,两个少女又将一套早已准备好的新衣服穿在他身上。

沐浴之后,陆一飞顿觉神清气爽,舒展一下手脚,全身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

他一怔之下,这才发现原来那洗澡水中放了曼陀罗花的解药,洗过之后,他全身轻松,手脚已能活动,全身也有力气了。他大喜过望,忙暗暗运气,但体内却仍然空空如也,真气没有半分恢复。他的心又开始往下沉。看来施放解药的人早就对他有了防范,故意没有放足分量。

他张了张嘴巴,试探性地咳嗽一声,发现自己已经能说话了,便问两名少女道:“两位姑娘,请问这是什么地方?你家主子是谁?”

两个少女看他一眼,抿嘴一笑,并不答话。

陆一飞料想是她们主子有过交代,知道多问无益,只得长叹一声,打消了向她们打听情况的念头。

穿戴完毕,小珍小珠上下打量他一遍,甚觉满意,这才将他带出洗澡的房间,踏上了一条走廊。走廊里,不时有穿红戴绿、清秀美貌的少女匆匆从身旁经过,有的还与小珍小珠挤眉弄眼打招呼。

大家嘻嘻哈哈有说有笑,没有人多看陆一飞一眼,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似的。

陆一飞大为惊奇,此处屋宇华丽,灯光明媚,丽影如织,难道自己正置身仙境?

走廊连着一片花园,绕过水池和假山,走过一条青石小路,来到了一排外观华丽、宏伟的房子前面。

小珍推开其中一间,带着他走进去。房间里宽敞明亮,地上铺着猩红的地毯,踩在上面柔软而舒服。墙壁上挂着几幅仕女画,勾画细腻,人物绮丽,定乃名家手笔,绝非凡品。房间里的摆设并不多,但是富丽堂皇,高雅脱俗。靠墙放着一张宽大华贵的象牙床。

小珍让他坐下,捧上一杯香茶,并不说话,仍旧看着他莞尔一笑,然后朝小珍使个眼色,两人轻轻退了出去。

陆一飞听见两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急忙来到门边动手开门,想趁无人之际溜之大吉。但手一拉房门,才知道已从外面锁上了。若是平时,十条大锁也锁不住他,但此时此地,他真气尽散,手无缚鸡之力,一道房门一把小锁,便成了他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他颓然坐下,举目四望,连一处可以让他爬出去的窗户也找不到,不禁黯然长叹,十分沮丧。就在这时,房门被人轻轻推开,走进来一位女子,面若桃花,红裙摇曳,肌肤似雪,貌若天仙。

红衣女郎进来之后,回身关紧房门,看着他含情一笑:“妾身来迟,让公子久等了。”

陆一飞料想此人便是小珍、小珠所说的“主子”了,便站起身问:“此乃何处?你是何人?”

红衣女郎又是嫣然一笑,在他身旁坐下,一缕兰香钻入鼻孔,不禁令陆一飞心旌一荡。她吹气如兰,在他耳畔娇声巧笑道:“公子,此非凡间,妾身也非凡人。人生难得一相逢,得欢乐时且欢乐。公子又何必执着呢!”

陆一飞一怔,若有所思,若有所悟,问:“此非凡间?你非凡人?难道……难道……这是仙境,你是仙女……”

红衣女郎纵情一笑,将头轻轻倚在他肩上,明眸半闭,喃喃而语,道:“不是仙境胜似仙境,不是仙女更胜仙女。公子说是仙境就是仙境,说是仙女就是仙女。”

她轻轻牵着他的手,缓缓站起身,慢慢地向床边走去,双眸脉脉地痴痴地盯着他,梦呓般地说道:“现在就让妾身带引公子共赴仙境如何?”

陆一飞目光迷离,如同身处梦境,一边任由她牵手拥抱,一边喃喃地道:“仙境?仙女……仙境!仙女……”

突然,一个念头从他脑海中闪烁而过。仙女?仙女?徐梦痕临死之前,不是也说过“仙女姐姐”吗?难道他也经历过今晚所经历的一切?难道他就是在这里被人一剑穿心?他猛觉全身一震,头脑顿时清醒过来,猛然甩开红衣女郎的手,瞪着她大声道:“我明白了,帝京血案频发,死者均系如我一般的青壮男子,原来这一切与你有关!”

红衣女郎并不为忤,仍旧拉着他在床沿坐下,笑道:“的确与妾身有关,但又不全与妾身有关。仙境虽然高高在上,人人羡慕,但仙境里只有欲望,只有贪婪,只有争权夺宠,只有尔虞我诈;仙境虽然美妙无比,应有尽有,但却没有真情,没有温暖,更没有真正的欢乐……仙境虽然很美妙,但生活在仙境里的人却很可怜。仙境里像妾身这样寂寞难熬的人还有很多,像妾身与公子这样的故事时时都有发生……”

陆一飞似懂非懂,盯着她厉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这到底是什么地……”话未说完,一缕兰香飘然入鼻,他心神一荡,竟然说不出话来。再低头看红衣女郎时,不知何时,红衣女郎的长裙已悄然落地,一具雪白耀眼、曼妙无比的胴体赫然出现在他眼前。

他只觉眼前白光一闪,脑海中一片空白。

红衣女郎妩媚一笑,柔若无骨的身子轻靠在他身上,在他耳边轻轻地柔柔地道:“如此良辰美景,春宵一刻值千金。公子还不抱住妾身更待何时?”

陆一飞便不由自主地伸出双手,将这只有天上才有的尤物轻轻地,轻轻地拥在怀中。就在这时,他脑海中再次闪过一道电光,那电光是一个身影,是一句话语,是一个眼神,是一滴泪水。那道电光就是陆蒹葭。他似乎又清醒了一点,想放开怀中这具美丽诱人炽热无比的胴体,但是,一切已经来不及了。他的衣服已被那双在他身上上下游动的纤手轻轻剥去,红衣女郎那火一样的身体,火一样的唇,火一样的欲望,火一样的心,已向他排山倒海般压过来,压过来……

床上的鹅毛被软得像云堆,陷进去的人不是爬不起来,而是根本就不想爬起来。红衣女郎也由仙女变成荡妇。她宛如斗志昂扬的骑士,一声长啸,翻身上马,跨上陆一飞的身体,激情高涨,嘴里喝喝有声,正欲打马高歌,纵情驰骋,突然,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她如痴如醉,呻吟放纵之声盖过了任何声音。敲门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急,最后终于像一支利箭射入她的心脏。她长吟一声,翻身落马,气未平,心未静,不满地喝问道:“什么事?”

门外有个女孩的声音回道:“禀主子,主上来了。”

红衣女郎大吃一惊,眼中闪过一丝短暂的慌乱,急忙翻身下床,披上衣裙,打开房门,问:“他在哪里?”

陆一飞抬眼一望,看见门外站着一位蓝裙少女,丫鬟打扮,长相清秀,细看之下,又觉得十分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主上已到大门外。”蓝裙少女一边回着主子的话,一边将目光悄悄地从房间里扫过,看见正光着身子躺在床上的陆一飞,怔了一下。

红衣女郎一边整理衣裙抚拢乱发,一边满脸不快喋喋抱怨道:“这个没用的男人,身体瘦得像一根甘蔗,就是跟他睡上一百夜,也休想从他那里榨出半点水分来。”

蓝裙丫鬟似乎有些担心地道:“主上平日要召幸主子,只需派人来通传一声即可,这日为何屈尊亲身前来,是不是他已对主子有所怀疑?”

红裙女郎得意一笑,道:“这个你不必担心。主上对我宠爱有加,这晚亲身前来,便是很好的证明。”

蓝裙丫鬟忙笑道:“如此说来,奴婢得恭喜主子了。”

红裙女郎十分得意,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狡黯一笑,道:“现在说恭喜还为时尚早。”她看看陆一飞,忽然扭头叫道:“小珍!小珠!”

小珍、小珠两个小姑娘闻声,慌忙跑出来。

红裙女郎指指床上的陆一飞,道:“暂且多留他一晚,你俩先把他带下去好好看管着,待明天晚上我再来好好享用。”又对那蓝裙丫鬟道:“你随我去见主上。”

红裙女郎领着蓝裙丫鬟匆匆而去。

小珍、小珠走进房来,向陆一飞道了一个万福:“公子,请随奴婢到厢房休息去吧。”

此时陆一飞已彻底清醒过来,穿好了衣服,点点头,随两个少女走到门口。忽然,他看准时机,趁其不备,用力推开两人,冲出房门,夺路而逃。

刚跑两步,脚下忽然绊着一件东西,踉跄一下,“扑通”一声扑倒在地上,膝盖被摔得隐约作痛,眼前金星乱冒。

他回头一看,绊倒自己的居然是小珍的一只脚。

他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小珍、小珠看起来虽然娇小玲珑、弱不禁风,其实却身手敏捷、身怀武功。

若在平时,这两个小丫头武功再了不起,也绝非他帝京小神捕陆一飞的对手,可眼下自己功力尽失,形同废人,居然连两个弱质少女也可以欺侮他,不禁悲从中来。

小珍、小珠仍旧看着他嘻嘻一笑,似乎什么事也不曾发生,扶起他继续向前走去。走过一条走廊,经过一处庭院,两个少女把他带到一间没有灯光的小房子里,房中空荡荡冷清清的,除了一把椅子和一张小桌,别无他物,与其他房间的奢华形成鲜明对比。

小珠把他推进屋,道:“公子,请你暂且在此委屈一宿。我俩就在门外侍候着,若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吩咐。”两人转身出门,锁上了房门。

陆一飞举目四望,只见这间房子比其他房子结实多了,门厚窗牢,不要说他现已失去内力,就是平时,也不一定能从这里轻易逃出去。看来,自己已注定命丧于此了!

此念一闪,不觉悲由心生,十分沮丧。他颓然坐下,心中忽然想道:葭妹此时在干什么呢?她会想我吗?她又怎会想到,她的一飞哥现已形同废人身陷龙潭生死难料呢?

他坐着,想着,由于连夜奔波,频频遇险,一路担惊受怕,现在已觉疲惫不堪,头脑中晕乎乎的。一阵睡意涌上来,他接连打了几个呵欠,竟在不知不觉中靠着椅背,进入了梦乡。

梦中,什么也没有,只有陆蒹葭,只有她那晶莹的泪珠。她的眼泪不停地流着,把他的心也流碎了。

不知睡了多久,肩膀忽然被人轻轻拍了一下。他猛地惊醒,睁眼一看,只见眼前站着一个少女,正是先前那个蓝裙少女。

他微微一惊,刚要开口,蓝裙少女忙将一根手指竖在唇边,朝他轻轻“嘘”了一声,然后从身上掏出一只粉红色的小药瓶,递到他手中道:“公子,这里面是曼陀罗花毒的解药,你中毒太深,多闻几下,便可化解体内所有花毒,恢复如初。”

陆一飞大觉惊奇,半信半疑地接过药瓶,看着她问:“姑娘,你是——”

蓝裙少女朝他莞尔一笑,道:“公子,你不记得我了?在胭脂楼里,有个胖男人欺侮我,你还救过我呢!”

陆一飞一怔,想了想,忽然明白过来,原来这少女竟是他追踪徐梦痕到胭脂楼里遇见的那个玲珑姑娘。

他惊讶地问道:“玲珑姑娘,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玲珑道:“我本身就是这儿的丫鬟,只因前段时间胭脂姑娘身边缺人,所以主子就叫我过去胭脂楼帮忙。”

陆一飞恍然大悟,道:“原来你们主子跟红胭脂是一伙的?”

玲珑道:“不能这么说。胭脂姑娘将自己在胭脂楼物色到的英俊青壮年男子送给主子们,并以此赚了大钱;而主子则利用她为自己挑选中意的男子来满足自己。她们是相互利用,各取所需。而且与胭脂姑娘合作的主子很多,远不止我们家主子一个人。”

陆一飞盯着她问:“那你告诉我,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你家主子到底是什么人?这里不会是真正的仙境,你家主子也不会是真正的仙女吧?”

玲珑笑道:“什么仙境、仙女,那是骗你这种人的。”但是,话至此处,她忽然停住,看着他换了另一种语气正色道:“好了,公子,我只能向你说这么多了,要是再多说半句,我和我家里所有的人都会没命的。你快走吧!按照惯例,主子利用完你之后,不会留下活口。我来救你,已是冒着杀头的危险了。”她拿出一把三尺七寸长的剑交给他:“这是你的剑,我顺便给你带来了。门外的小珍、小珠两个丫头已被我暗中引开了,但很快就会回来。你恢复体力之后,赶快走吧!”

陆一飞还想问她点什么,门外远远地已传来了脚步声。玲珑脸色一变,急道:“公子,多谢你那晚的相救之恩,我能力有限,其他的就要靠你自己了。我先走了。”说罢,急忙退出房门,从门前花圃中的小路上快步离去。

陆一飞不敢多考虑,急忙拿起解药,揭开瓶盖,一缕清香飘然而出,他急忙用力吸了一口,顿觉全身一振,十分清爽。再闻几下,顿感心明眼亮,脑海中一片澄明,腹部发热,体内真气涌动,内力充盈,犹胜从前。

他大喜过望,忙将剩下的解药藏好在身上,提剑跃出门去,却正与去而复回的小珍、小珠撞个满怀。

两个少女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便被陆一飞快如闪电点中哑穴,呆在那里。

陆一飞念她俩只是奉命行事,并无大奸大恶之举,并且对自己也还算“客气”,便也不为难她们,将她俩僵直的身子移到门边,关好房门,乍一看去,似乎她俩仍在守门,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此时此刻,他当然不想就此离开。内功一恢复,他顿时胆气倍增,决定再闯龙潭虎穴,把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

他回忆着先前小珍和小珠带他走过的路线,似乎是先经过一条走廊,然后再穿过一处院落。他一边用心回忆,一边循着原路走回去。

果然不出所料,走廊的尽头就是他先前所见到的那排装饰华丽外表气派的房子。但他记不得他与红裙女郎待过的是哪间房子,正想从头开始,一间一间找过去,忽听身侧不远处有人朝他大喝道:“什么人?干什么?”

他一惊,举目细看,这才发现在这排房子的四周黑暗处竟隐藏着许多手持利刃、锦衣华服官差模样打扮的人。就在这一愣神的工夫,离他最近的一名官差已举刀向他劈过来,同时嘴里大喊道:“有刺客!”

陆一飞仓促之中,拔剑接了他一招,不由得暗自称奇,对方刀猛力沉,招式精妙,绝非一般的官府差役,只怕大有来头。斜目一看,对方又有七八名帮手涌来,均是身手敏捷、气势不凡之辈。

陆一飞权衡一下,觉得久战下去于己不利,再说此地情形他心中已有底,不如及早脱身为妙。去意已决,如风剑剑出如风,唰唰唰,一连三剑,快如闪电,狠似毒蛇,分刺对方全身三处大穴,迫得对方不得不连退三步,待要反击之时,陆一飞已双脚住台阶边的石柱上轻轻一蹬,手搭房檐,身轻如燕,人已跃上屋顶,踏着琉璃瓦片如飞而去。

跃过几排房屋,回头见身后无人追来,这才略微松口气,站在最高的一处房顶举目四望,四面房连房屋连屋,屋宇连绵不绝,光线明明暗暗,一时之间竟辨不出身在何处,更不知出路在何方。

陆一飞正自犹疑不决,忽然发现脚下是一道幽长的九曲回廊,似乎正是他刚下马车时那白袍男子用黑布蒙住他的眼睛后带他走过的一段路。他心里一动,翻身跃下欲探究竟,但人在半空,一股杀气倏然袭来,一支长剑已从一个他绝对没有想到的方向悄然刺来,直指他前胸。

陆一飞虽惊不乱,身子悬空,双脚“抱”住廊檐下的一根石柱,身子一旋,已转到石柱后面,躲过了这致命一击。对方长剑刺空,他人已凌空翻身,跃上走廊。

走廊里灯火通明,但却空无一人。芒刺在背,杀气已从背后袭来。陆一飞忙暗运真气护住全身,同时转身。一个人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背后。

来者四十余岁,白衣长衫,手提一柄三尺长剑,剑未出鞘,杀气已出鞘。此人仿佛是一具从棺材中走出来的尸体,全身上下透着彻骨的寒气,冷冷地注视着他。脸色苍白,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表情,便是一种最可怕最危险的表情。陆一飞怔住了,来者就是那个带他进入此间,被小珍、小珠称为高先生的白袍男子。

陆一飞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如风剑,盯着对方道:“阁下是什么人?”

白袍男子道:“要你命的人。”

陆一飞冷冷地问道:“你一定能要我的命?”

白袍男子看着他道:“年轻人,你有这种想法,不但危险而且愚蠢。因为本人出道武林三十余年,还从来没有遇上一个我杀不死的人。”

陆一飞笑了。陆一飞没有动。他在看对方的剑,剑长三尺,剑脊微凸,锋芒毕现。剑身镌刻“无情”二字,细如发丝,极难入目。此剑一出,天地间寒气陡增,杀气更浓。

陆一飞盯着这柄剑,盯着剑身上的两个字,忽然全身一震,脸色一变,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之色。他退了一步,吃惊地问:“难道、难道阁下就是帝京两大高手之一、号称剑出无情的无情剑客高杰?”

对方双目如电,盯着他一字一句冷冷地道:“有些见识。”

陆一飞忽然眼睛一亮,如一道金光闪过天边,瞬间扫尽天地间无边的黑暗,所有围绕在他脑海中悬而未决的疑问在这一刻豁然贯通,所有真相都在他脑海中变得清晰明了。

他脱口说道:“连徐梦痕这样的成名高手都被人一剑穿心,我早就应该想到,放眼帝京,除了像你剑出无情无情剑客这样的绝顶高手,又有谁能办得到?”

高杰道:“你的确早就应该想到,一剑穿心过,连毙十九命而未留下丝毫痕迹,这样干净漂亮的案子,除了我高某,谁又能做?”

陆一飞盯着他道:“你说你只杀了十九个人,难道快嘴书生梅瘦竹不是你杀的?”

高杰道:“高某杀人,杀了便是杀了,绝不会不承认,但阁下若将别人杀的人也算在高某名下,那高某可不大乐意。”

陆一飞一怔。“是他?梅瘦竹是他杀的!”他忽然跳起来,兴奋地道:“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

高杰问:“你明白了什么?”

陆一飞道:“我明白了你就是帝京连环血案的直接凶手,同时也明白了谁是这起系列杀人案的帮凶,哪些人是躲藏在幕后的真凶。总之,该明白的我全都明白了,想明白的我全都明白了。”

高杰的眉头渐渐缩拢,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道:“这下,你就更加没有可能从这里活着走出去了。”

不待对方拔剑,他已身形一转,带起一阵龙卷风,身体陡然拔高五尺,三尺无情剑如毒蛇吐芯,在半空之中连挽三朵剑花,分刺陆一飞前胸三处大穴。

陆一飞一怔,那神秘黑衣人在树林里暗袭徐梦痕时,不也正是用的这一招吗?

高杰与神秘黑衣人,一白一黑,剑法竟又如此相似,都是一剑穿心,致对方于死地。这难道仅仅是巧合吗?

此时此际,杀气已侵入肌肤,他无暇多虑,忙“呛啷”一声,拔出如风剑,三尺七寸长的剑身,在灯光下耀眼夺目。

如风剑出,剑出如风。一道闪电般的剑光,迎面斩断对方杀气。无情剑剑势受阻,威力顿减,三剑皆刺空,从对方身侧而过。

高杰不由得对他多看了一眼,道:“武林青年一辈中,像你这样的高手并不多见。”

陆一飞持剑而立,抚剑一笑,道:“江湖年长一辈中,像阁下这样恃强凌弱、嗜杀成性的人物也并不多见。”

高杰看着他,脸上仍然没有表情。剑出无情的三尺无情剑悄然出手,没有声音,没有变化,没有剑花,没有任何预兆,有的只是速度和杀气。仍然还是那一招“一剑穿心”,长剑去如闪电,以最直接最简单的方法,直刺对方胸口。

最直接最简单的招式,往往也最有效。

陆一飞对他这招“一剑穿心”早已心中有数,而且早已想好了破解的办法。

他想好的破解之法就是,根本不去破解它,而是在对方出剑之时,自己也出剑,在对方长剑直刺自己胸口之时,自己的长剑也刺向对方胸口。

——要对付那些简单直接快捷的招式,你唯一的办法就是比对方更简单、更直接、更快捷。

陆一飞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高杰的无情剑刺过来,他的如风剑也同时刺了过去。招式相同,出剑的时间相同,攻击目标的部位也完全一致。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剑比对方更快,更准,更狠。

“扑哧”一声,这是剑尖刺入身体的声音。鲜血飞溅。高杰呆在那里,脸上的表情恐怖而滑稽。他的剑,在距陆一飞一寸远的地方停住。他心中一痛,终于尝到了被人一剑穿心的滋味。这滋味并不好受,但他必须承受,这就是嗜杀者的下场,这就是失败的代价。

玩火者必自焚,杀人者必被杀。

他表情痛苦,双目暴瞪,看着陆一飞,吃力地问道:“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陆一飞道:“在下陆一飞。”

高杰踉跄一步,差点倒下,道:“原来是帝京小神捕陆一飞,怪不得有这么好的身手。”他喘了口气,又颤动着嘴唇,问道:“陆、陆天沉是你义父,是不是?”

陆一飞道:“正是。”

高杰再也支撑不住,脚步凌乱,如醉汉一般向后退去,嘴里喃喃说道:“很好!很好!很好!”连说三声,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喉结一抖,一口鲜血喷出,倒地身亡。

陆一飞看着他的尸体,轻叹一声,从他身上拔出长剑,还未来得及拭尽剑尖血迹,便听脑后倏然响起一阵尖锐的破空之声。又有利器袭到,他转身已经来不及,忙将头一低,一支利箭带着一阵劲风,贴着他的头皮飞过,“叭”的一声,射在前面的一根石柱上,箭尖竟没入数寸。这是何等可怕的硬弓强弩,这是何等厉害的弓箭手!

他回头看时,身后已有一排手持强弓,背负利箭的弓箭手朝他涌来,一边向他搭箭狂射,一边齐声大叫道:“刺客在这儿杀人啦!大伙快过来!快过来!”

四下里呼应之声顿起,看来对方还有不少人手正朝这边涌来。乱箭如雨,已近在面前。陆一飞急忙抓起高杰的尸体挡在跟前,只听“噗噗”之声不绝于耳。他身形一掠,如飞鸟一般,向着走廊另一头奔去。走廊的尽头是一处围墙两扇大门,大门紧闭,门下站着两排手持长枪的护卫,正对着陆一飞虎视眈眈。

陆一飞脚步缓了一缓,身边便有几十支利箭呼呼射过。他轻轻一跃,纵上墙头,身后的利箭便也紧跟着射到了墙头。他不敢停留,急忙翻身跃到墙外。

墙外有一条小路,路边有一座假山,山前有一处葡萄架。小路两头,脚步杂沓,杀声阵阵,均有弓箭手向他冲来。而身后的喊杀之声也越来越近。四面受敌,只要他稍不留神,就会变成一只刺猬。

他辨别了一下方向,正欲冒着箭雨冲杀出一条血路,忽然一个脑袋从假山后面悄悄探出来,朝他轻声喊道:“公子,这里四面已被团团围住,紧似铁桶,你冲不出去的。”

陆一飞一怔,定睛一看,原来是玲珑姑娘。

玲珑用手一指,道:“那边葡萄架下有个山洞,是一条秘密通道,可以通向外面。你……”

话未说完,便听她“哎哟”一声叫,一支乱箭贴着她的肩膀飞过,吓得她掉头就跑。

陆一飞用剑挡开几支射到面前的利箭,急忙跑到葡萄架下,撩开藤叶,果然露出一个山洞。山洞内里宽阔,洞口有若隐若现的车辙,想必那辆神秘马车送他进来时经过的秘密通道就是这儿了。身后追兵已越来越多,越来越近,他不及细想,急忙钻进山洞。

山洞里阴风阵阵,漆黑一团,他摸索着疾步前行。半个时辰之后,他终于走出山洞,看到了外面的天空。天上没有星月,也看不见云朵,先前的狂风暴雨也早已过去。只是令陆一飞没有想到的是,秘密通道的出口居然就在雷公山雷公庙背后。也就是说,那神秘的黑衣人用那辆黑色的马车载着他走了那么远的山路,只不过是为了迷惑他而故布迷阵,围绕着雷公山转了一圈,最终又回到了起点而已。

他正想着,忽然听见山洞深处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就像一阵沉闷的雷声,自天边滚滚而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最后,就连脚下的山石也似乎跟着颤抖起来。他浓眉一皱,似乎明白了什么,急忙向后大步退去。刚退出十余丈远,便听见“轰”的一声巨响,似乎山崩地裂一般,巨响过后,再看那山洞,早已塌陷下来,被岩石彻底堵住了。

他一面暗骂对方用心险恶,一面迈开大步朝山下走去。山风吹来阵阵秋天的凉意,却让他的头脑更加清醒,精神更加抖擞。

天边,阴霾消散,曙光微明。

15

天高云淡,秋高气爽。

三天之后,帝京府衙。总捕头陆天沉正一边坐着喝茶,一边听着几个属下汇报近日侦查帝京连环命案及缉捕凶手的进展情况。

忽然,一名差役前来禀报:“大门外有一位白眉道长求见总捕头。”

陆天沉一怔,道:“什么白眉道长?请他进来。”

少顷,差役领着一个人走进来,果然是一个鹤发童颜发髻高挽的老道人。陆天沉并不认识此人,不由得暗皱眉头。

白眉道长向他施了一礼,道:“陆捕头,贫道有要事相告,请屏退左右。”

陆天沉看了他一眼,见他故弄玄虚,不由得面露愠色,但几个属下还是知趣地退了出去。

白眉道长忙回身关紧房门,忽然叫道:“义父,你不认得孩儿了?孩儿是一飞呀。”说罢,他揭下人皮面具,拔下假眉假须假发,露出一张年轻英俊的脸,果然正是帝京小神捕陆一飞。

陆天沉上前抓住他的手臂,惊喜地道:“飞儿?果然是你!你怎么这身打扮?连为父也给你瞒住了。”

陆一飞道:“如今印着孩儿画像的通缉令已贴得满天都是,孩儿若不这般乔装打扮掩人耳目,只怕早已成了人家的剑下亡魂,哪里还能见到义父。”

陆天沉尴尬一笑,道:“为父也是迫不得已。事情还未水落石出,你尚是戴罪之身便越狱而逃,为父不得不下令通缉。不过为父早有交代,任何人不得伤你性命。你这孩子,这几天跑到哪里去了,叫为父和蒹葭好生为你担心。”

陆一飞一听他提及“蒹葭”二字,心中一痛,问道:“葭妹她……还好吧?”

陆天沉道:“好倒是好,只是为你担心得哭了好几个晚上呢。”

陆一飞心中不觉有些甜蜜,却又有些苦涩,道:“让义父和葭妹为我担心了,全是孩儿不对。孩儿越狱而逃,并非贪生怕死逃脱罪责,而是独自一人查案去了。”

陆天沉看着他眉头一扬,道:“哦?那你查到了一些什么呢?”

陆一飞道:“孩儿已查清此案全部真相,只是还有一些细节尚待证实,但相信彻底破获此案,缉拿凶手,只是朝夕之间的事。”

陆天沉略感意外,目光一闪,盯着他半信半疑地道:“哦?是吗?你且说来听听。”

陆一飞看着他道:“自今年四月至今,帝京各处连续发生血案二十余起,被害者包括兵部尚书原大人的公子原无忌、六合门徐大少爷徐梦痕以及他的未婚妻肖玉儿、快嘴书生梅瘦竹等二十一人。据我所查,这是一桩有组织有计划有预谋的连环系列杀人案。凶手杀人,并非为杀人而杀人这么简单,其幕后还有极其复杂的隐情。”

陆天沉的眉头渐渐皱起来,问道:“有什么隐情?”

陆一飞起身踱步,低头沉思片刻,似乎是在考虑怎样才能把真相更简洁更明了更清楚地说出来。

他抬起头来,缓缓地道:“这桩连环血案与帝京一户豪门人家密切相关。此户豪门,家大业大,富可敌国,美女如云,妻妾成群。但其主人却有一块心病,那就是自己已届不惑之年,家中妻妾虽不计其数,但却并未为他产下一男半子继承香火。偌大的家业,自己百年之后却无人继承,实在令他大伤心神。所以,他休掉了原来的正室夫人,发下话来,众多妻妾之中,若有谁能为他产下子嗣,继承衣钵,便立即扶她为正室夫人,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妻妾们闻听此言,立即相互争宠,在主人面前各施手段,欲让他在自己肚子里种下子嗣,好母凭子贵,青云直上。但是这些别有用心的女人们很快就失望了,因为她们发现主人患有肾病,早已丧失生育能力,要想跟他睡觉后生出一个儿子来,那比登天还难。最后她们决定自己想办法让自己的肚子大起来。就在这个时候,有三个人出现了,这三个人就是胭脂楼的红胭脂、无情剑客高杰和那个身份神秘的黑衣蒙面人。”

陆天沉忍不住问:“这三个人在这桩奇案中,起着什么样的作用呢?”

陆一飞道:“这三个人在这桩连环血案中,起着最主要最关键的作用。他们三人与那些想生孩子但却又没有办法怀上孩子的女人们一拍即合,达成了一个相互利用各取所需的罪恶协定。”

陆天沉道:“什么罪恶协定?”

陆一飞道:“首先,由红胭脂在胭脂楼专门负责物色合适的男子,这样的男子最起码要达到三个要求:年轻力壮、相貌英俊、身体健康。他们事先会准备好一辆黑色的马车停在荒野无人的地方,当然,为了安全起见,这辆马车每晚所停的位置都不会相同,有时在京西,有时在城南,有时在山下,有时在河边。当红胭脂物色到合适的人选并用计骗其上了这辆黑车之后,便飞鸽传书通知神秘黑衣人前去赶车。为了以防万一,神秘黑衣人绝不会揭开车帘去探视坐在车子里的人,更不会跟他讲话,所以大多数时候,神秘黑衣人也不知道车上坐的是什么人,坐车的人也不会知道赶车人的身份。神秘黑衣人的任务就是将马车经由秘密通道赶往这户豪门宅院的后门口,然后以拍门为号,通知早已在豪宅中等候的高杰出来接人。然后由高杰负责将‘猎物’带给有需要的豪门怨妇们‘享用’,一来可以用这英俊男子来慰藉她们寂寞的心灵,二来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怀上身孕,好让自己在主子面前更加得宠。享用完毕之后,为了不泄露个中秘密,当然不能让‘猎物’留下活口。于是,这些‘猎物’还在温柔乡中迷醉便被高杰一剑穿心,刺于剑下。然后又连夜将其尸体运出,弃于荒野,可谓神不知鬼不觉,毫无痕迹……当然,每完成一次这样的交易,那些受益的女人们都会付给他们三人一笔相当不菲的报酬。”

陆天沉边听边想边点头,道:“你的推理有道理。”

陆一飞接着道:“这样的交易他们一共做了十八次,都是天衣无缝,滴水不漏,让人抓不到半点把柄。但就在他们做第十九次交易时,却出现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那就是第十九只‘猎物’徐梦痕因为心脏位置与常人不同,所以逃过一劫,侥幸活了下来。”

陆天沉接口道:“这无疑是对红胭脂、高杰和那神秘黑衣人的最大威胁。”

陆一飞点头道:“不错,只要徐梦痕还活着,他们三人所干下的罪恶勾当就随时有可能暴露出来。所以,如果他们三个想要活下去,就必须置他于死地,以绝后患。这次动手杀他的并非高杰,而是那个神秘黑衣蒙面人。第一次夜袭六合门,由于徐梦痕的未婚妻肖玉儿拼死相救,所以以误杀肖玉儿而告终。”

陆天沉道:“但是显然神秘黑衣人不会就此罢手。”

陆一飞道:“是的。徐梦痕清醒之后,决意自己动手调查此事,亲手报仇。为了不让红胭脂认出他,他先化了装易了容,然后再次来到胭脂楼,为的就是让红胭脂再次引导他坐上神秘黑马,找到杀他的人。但是不幸的是,笑婆婆的易容术虽然骗过了红胭脂的眼睛,却瞒不过神秘黑衣人。他一路跟踪,终于在城南大红门外的那片树林里找到了杀他的机会,一剑穿心,从背后杀死了他。但令他感觉到不妙的是,他的杀人行径被辣手捕快杜五跟踪发现了,于是他一不做二不休,又杀了杜五叔。他杀了杜五叔之后,体力已消耗过半,这时却忽然发现树林里还有一个人,那就是我。与我交手一个回合之后,他已试出我的武功高低,觉得要杀我远不如杀徐梦痕和杜五叔那么容易,所以并不与我久战,而是设下阴谋,嫁祸于我,使我成了杀死徐梦痕和杜五叔的凶手。而神秘黑衣人杀人之时,为了迷惑别人,用的也是和高杰相同的招式,徐梦痕和杜五叔的死法与帝京连环血案中被害人的死法完全一致,都是一剑穿心,当场毙命。所以别人完全可以认定,杀死徐梦痕和杜五叔的凶手,也就是帝京连环血案的凶手。如此一来,我就成了帝京连环命案的凶手,被关进了大牢。”

陆天沉忍不住皱眉道:“如此看来,为父那时将你关进大牢,是中了那厮的奸计了。”

陆一飞淡然一笑,未置可否,道:“我逃出大牢,沿着徐梦痕留下的线索,一路追查下去,最终通过红胭脂坐上了那辆神秘的黑马车,潜进了那户豪门宅院,几经惊险,终于杀死了那个嗜杀成性的杀人魔头高杰。逃出来之后,我又花了三天时间,仔细调查,一一为自己的推理找到相应的证据。”

陆天沉听到此处,眉头一展,轻轻点了点头,似乎感觉到他的推断很有道理,凝神想了一想,又看着他问:“你说了这么多,那么,你所说的那户豪门之家,究竟是帝京里的哪一户哪一家呢?”

陆一飞皱眉道:“这就是这个案子中最关键的一点,最重要的一点,也是最难查实的一点。试想帝京之地,天子脚下,侯门公卿众多,我若一家一户去查,只怕查上三年也不会有结果。就在这时,我想起了快嘴书生梅瘦竹之死。”

陆天沉一怔,道:“难道梅瘦竹之死,也跟这件案子有关?”

陆一飞点头道:“有,非但有关,而且还有很重要的关系。他是被神秘黑衣人所杀。但是,神秘黑衣人为什么会杀他呢?我们前一天才在望江楼听他讲关于宫闱中留与不留的故事、关于当今皇上废弃皇后娘娘的新闻,为什么他讲完这段故事第二天就被人杀死在家中?这是巧合,还是因为他讲的这段故事无意中得罪了神秘黑衣人,或是无意中泄露了他的秘密,所以血溅床榻横尸家中呢?”

陆天沉盯着他道:“你猜想到的原因,一定是后者,是不是?”

陆一飞道:“不错,神秘黑衣人虽然凶残,但却还不是一条无缘无故随便杀人的疯狗。所以我推测,是第二个原因的可能性极大。梅瘦竹所讲的宫闱中留与不留的故事,历朝历代都有发生。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就在想,皇上说‘留’的妃子,当然就一定得‘留’上,但是如果是由于皇上的原因,敬事房记录簿上记录着该‘留’的妃子而没办法留下龙种,那么这个妃子又该怎么办呢?这个时候,她是不是比任何时候都迫切需要一个年轻英俊身强力壮的男子来使自己怀上身孕呢?”

陆天沉已隐约猜出他的想法,盯着他吃惊地道:“难道,难道……你怀疑……?”

陆一飞点头打断他的话道:“不错,我就是这么怀疑的。而且我已查实,事实上的确是如此。”

陆天沉显然不相信他的话,看着他皱眉道:“你千万别胡乱猜测,此事体太大,若有半分差错,不但你我父子人头落地,只怕还会满门抄斩,株连九族。”

陆一飞微微一笑,道:“义父放心,孩儿当然是有了十足的把握才会下此结论。那天晚上,高杰蒙上我的双眼,把我拖下马车,在走过第一道门槛时,我的头故意在门边重重磕了一下。事后我发现自己的头皮被磕破流血了,而且我也相信,那门边也一定留下了血迹。于是我花了三个晚上的时间,潜入皇上后宫,一扇门一扇门地查下去,最后终于被我找到了那扇门,也找到了门边那一小块若隐若现毫不起眼的血迹。”

陆天沉一愣,道:“是吗?那是谁的门呢?”

陆一飞道:“据查,那是当今皇上最宠爱的张贵妃住处的后门。尽管那里的环境与我那晚第一次所见到的已经大不一样,假山没了,小路没了,葡萄架没了,秘密通道也被炸平了,但是那块门上的血迹,却因为没有人注意到而完好无损地保存下来。”

陆天沉脸色一变,连声音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盯着他惊骇地道:“你、你的意思是说、是说……”

陆一飞道:“不错,我说的这户豪门之家,就是皇宫。我说的那位失去生育能力的豪门主人,就是当今皇上。而那个被主人休掉的正室夫人,就是现今身在冷宫的正宫娘娘。而那些与红胭脂、高杰和神秘黑衣人狼狈为奸沆瀣一气的女人,就是当今皇上后宫中的妃子们。”

陆天沉脸色大变,身形踉跄,向后连退几大步,一屁股跌坐下去,目光凌乱,惊惶失措,全身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没有人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这样的真相,绝对没有人会想到。他反反复复喃喃道:“这、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陆一飞叹息道:“我也知道,这样的结果太出人意料,也太荒唐!”

良久,陆天沉才从惊惶中回过神来,看着他道:“那么,还有最后一个问题,究竟谁是那个神秘黑衣人呢?”

陆一飞看了他一眼,轻轻叹口气,踱到窗前,目视窗外,不无遗憾地道:“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十全十美,破案也是一样。本来我以为只要找到胭脂楼的红胭脂,一切就会真相大白,但我没有找到她,找到的只是她的尸体。她已于三天前被人杀死,弃尸荒野,死因仍是一剑穿心。显然,是有人知道阴谋已经败露,为了不让我找到她从她嘴里掏出更多的秘密,所以抢先一步杀了她。”

陆天沉道:“杀她的人当然就是那个神秘黑衣人。”

陆一飞道:“所以现在,神秘黑衣人的身份就成了一个谜,也许是一个很快就可以解开的谜,也许是一个永远也无法解开的谜。”

陆天沉似乎心有不甘,问道:“难道除了红胭脂,就再也没有人见过神秘黑衣人的庐山真面目吗?”

陆一飞想了想,道:“也许还有一个人,唯一的一个人。”

陆天沉一怔,急忙追问道:“这个人是谁?”

陆一飞淡然一笑,道:“就是他自己。”

陆天沉“哦”了一声,似乎有些失望,不再说话。

陆一飞从窗外收回目光,回头看他,嘴唇动了一下,想要说什么话,但却没有说出来。因为就在这时,他忽然闻到一阵香味,一阵奇怪而又熟悉的香味。等他脑海中闪过“曼陀罗花”四个字时,已有几缕奇香奇毒的气体钻入鼻孔,吸入身体。

他全身一震,身子顿时软绵绵的,摇晃几下,几欲摔倒,急忙伸手扶住身旁一把椅子,吃力地坐下来。坐下之后,他便全身虚脱,手脚酥软,再也没有半分力气站起来。他忽然意识到什么,抬头看着陆天沉,吃惊地道:“义父,你、你……”

陆天沉在他跟前来回地踱着步子,但脚步缓慢而沉重,他的脸色也忽然沉下来,双目中闪烁着阴冷而可怕的精光,盯着他道:“一飞,不是为父想要杀你,实在是你太聪明,为父不得不杀你,你休怪为父绝情!”

陆一飞似乎在一时之间尚未反应过来,看着他惊诧地问:“义父,这、这是为什么?”

陆天沉紧紧盯着他,冰冷的目光就像两把利剑想要将他的心脏刺穿一般。

陆一飞惊得目瞪口呆,睁大眼睛道:“你、你就是那个神秘黑衣人?”

陆天沉道:“不错,我就是那个神秘的黑衣蒙面人。当我以帝京府衙总捕头的身份出现时,我的兵器是一根飞链;当我以神秘黑衣人的身份出现时,我使用的兵器就是一柄精钢软剑。那天在城南大红门外树林中,我没有杀你,并非我当时杀不了你,而是实在不忍心杀你,因为你毕竟是我一手带大的,虽非我亲生,但我一向将你视若己出。况且你当时所知并不多,对我们尚未构成重大威胁,所以我并未杀你,只是嫁祸于你,把你当作杀人凶手关进了大牢。本想只要你老老实实地待在大牢里,不再插手调查这件案子,待风声过去之后,再放你出来,就没事了。谁知你、你却越狱而逃,屡屡破坏我们的计划。现在,你已杀了高杰,一切都被你知道了,我若不杀你,迟早都会被你所制,而且以后还不知会有多少人会因此受到牵涉,受到伤害。”

陆一飞看着他,看了许久,他已经确信他说的是真话,因为陆天沉的脸色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难看过,口气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认真过。他沮丧地垂下头去,长叹一声道:“看来我是百密一疏,功亏一篑。但是,如果你真的就是神秘黑衣人,那你又为什么要杀杜五叔呢?他可是你同生共死的好兄弟呀,在树林里,你放过了我,却为什么不肯放过他呢?”

陆天沉冷笑道:“你的想法太天真了。你知道杜五是什么来头吗?他其实是当今被打入冷宫的皇后娘娘杜雪妃的亲叔叔。杜雪妃失宠被废,你说他会帮谁?他当然要极力帮助杜雪妃争回昔日母仪天下的位置。而要帮杜雪妃重新坐上皇后宝座,最重要的一条是什么,你知道吗?”

陆一飞想了想,道:“如果我猜得不错,应该是千方百计阻止别的妃子抢先登上这个位置。”

陆天沉点头道:“不错,如果别人捷足先登,杜雪妃再想重新当正宫娘娘,那就难于登天了。所以杜五其实早就在怀疑我,跟踪我,调查我,希望能通过我找到皇上的其他妃子背叛皇上的证据,然后再通过杜雪妃在皇上面前揭发那些妃子,让她们在皇上面前失宠。这样一来,在杜雪妃重新争夺皇后宝座的过程中,就少了许多强有力的对手,取胜的机会就会更大。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不是他死便是我亡,你说我不杀杜五行吗?”

陆一飞道:“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神秘黑衣人的剑法与无情剑客高杰的剑法完全相同,两人杀人的手法也完全一致,一般人根本看不出任何区别,甚至我一开始还从肖玉儿身上的伤口判定杀她的神秘黑衣人就是第一次杀徐梦痕并将之弃尸定安桥下的凶手。看来神秘黑衣人是在刻意模仿高杰杀人,为的就是要让人误会所有的人都是同一个凶手杀的,都是高杰杀的,但我总觉得能将高杰的剑法模仿到如此能够以假乱真的程度,似乎不太可能。”

陆天沉微微一笑,道:“你果然聪明绝顶,连这一点也被你看出来了。其实我根本就不是在模仿他的剑法,我所使用的本来就是他的剑法,因为、因为我和他原本就是同一个师父教出来的。”

陆一飞大吃一惊,而又恍然大悟,道:“原来你俩竟是同门师兄弟,难怪剑法那么相似。帝京里的两大绝顶高手,竟是同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同门师兄弟,这太出人意料了。”

陆天沉冷冷一笑,道:“这个世界上,你意料不到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了。”

一切都已明了,陆一飞的心开始一点一点往下沉去,沉向万劫不复和深渊。他盯着陆天沉的脸看着,似乎要从他的脸上找到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的答案,但是他的脸上只有阴冷的笑容。

陆一飞轻轻地摇着头,喃喃地道:“……怎么会这样?义父,你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陆天沉冰冷阴沉的脸上掠过一丝难言的痛苦,似乎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了心底最痛楚最无奈最伤心的那一根心弦。

他的目光渐渐黯淡下去,缓缓转过身,背对着他,没有说话,许久,一声叹息传来。双眉一皱,忽然,一线杀机自他眼中闪过。他突然转身,手腕一抖,七尺金钢飞链倏然自他手中飞出,如蛟龙出海,如天边闪电,如万钧雷霆,直向陆一飞的眉心印堂击去。

陆一飞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他内心的变化却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就在飞链击来的那一刻,他的心情不是害怕,不是恐惧,而是心痛,而是失望。一种心痛的失望。

就在飞链袭来,几乎已经击到他头上的那一刹那,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陆一飞屁股下面的椅子未动,但他的人却已像脱兔一般,向后蹿出好几尺远。“叭”的一声巨响,他刚才坐过的那把椅子被飞链击得粉碎。

陆天沉如见鬼魅,脸色大变,惊恐地盯着他,几乎已经说不出话来:“你、你……”

陆一飞拍拍身上的灰尘,淡淡一笑,道:“其实我早已知道你是神秘黑衣人,所以为防万一,在来见你之前,我就把曼陀罗花毒的解药藏在了胸前的衣服里。对了,忘了告诉你,这瓶解药是皇上后宫中的一个小姑娘送给我的,想不到在这里又派上了大用场。我早已打开瓶盖,只要我轻轻低一下头,即可闻到解药。所以,你这种奇香奇毒的曼陀罗花香对于我来说,早已不起任何作用了。”

陆天沉怔在那里,讷讷地道:“你、你说你早就知道我是神秘黑衣人了?这、这怎么可能?”

陆一飞道:“其实我早就已经怀疑你了,原因有两点。其一,你在城南大红门外那片树林里一剑刺穿徐梦痕的心脏置他于死地之时,就已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徐梦痕的心脏与常人有异,而知道他的心脏生在偏右一边的人并不多,只有你我、杜五叔和徐梦痕的父母以及他的未婚妻肖玉儿,另外还有检查出他心脏有异的帝京名医清虚观无极道长。而肖玉儿早就被杀,除了我自己,就只剩下五个人了。但是神秘黑衣人在树林里杀徐梦痕之时,杜五叔就潜伏在我身边不远的灌木丛中,所以他的嫌疑也可以排除。这样一来,就可以肯定地说,这个神秘黑衣人就是你、徐老爷子及其老夫人和无极道长四个人中的一个。但直到这个时候,我还是没有把全部注意力放到你身上,因为我当时实在没有理由怀疑自己这位一向秉公执法、为人正直、刚正不阿、受人尊敬的义父。”

陆天沉问:“那你最后又是如何怀疑到我头上来的呢?”

陆一飞道:“引起我怀疑的是第二个原因。记得那天晚上,我在安定门外雷公山雷公庙前坐上那辆神秘的黑马车时,替我赶车的人正是神秘黑衣人。当时风狂雨急,这个神秘的黑衣车夫把车赶得飞快,以至刹车不及,差点儿连人带马一齐坠下万丈悬崖。就在这危急时候,风吹起车帘一角,我刚好看见神秘黑衣人及时挥出手中马鞭,在空中挽了一个圈,稳稳地套住马头,勒住了飞马。”

陆天沉一怔,道:“这难道又有什么不对?”

陆一飞道:“这当然没有什么不对。但是,你难道没有感觉到,若把这神秘黑衣人手中的马鞭换成你的飞链,那么他悬崖勒马所用的招式,岂不是跟你那招‘星云锁链’的独门绝招完全一致吗?”

陆天沉皱起眉头,回想片刻,觉得不无道理,颓然叹道:“所以从那时开始,你就重点怀疑我了?”

陆一飞点头道:“不错。但是,那时我也仅仅只是怀疑,因为我还是无法相信,威名远播的帝京神捕陆天沉,怎么可能会与杀人恶魔高杰、青楼妓女红胭脂混在一起狼狈为奸呢?”

陆天沉道:“所以你今天回到帝京府衙设下这个陷阱,为的就是试一试我到底是不是那个神秘黑衣人?”

陆一飞黯然道:“是的,你都已经亲口承认,我又还有什么话说呢。”

陆天沉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手提飞链,紧紧地盯着他道:“世事难料,成王败寇,我们的确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话音未落,手中飞链已出其不意,毒箭一般向陆一飞飞袭而去。

陆一飞早有防备,侧身让过。他刚舒口气,飞链的另一端又如风而至,宛如一条力裹千钧的铁鞭,横扫他上半身。陆一飞下身不动,身子向后一仰,一个“铁板桥”的招式,身子像一把张开的硬弓一样仰撑在地上。飞链带着呼呼风声,贴着他的衣服扫过。

飞链一过,他即向后一翻,站直了身子,道:“义父,从刚才坐在椅子上起,孩儿已让你三招,权当报答您的养育大恩。”

陆天沉脸色发白,粗气直喘,道:“废话少说,拔出你的剑!”

“好!”陆一飞点一下头,左手提剑,缓缓横在胸前,却迟迟没有勇气拔出来。

他与陆天沉情同父子,亦若师徒,平日常在屋后山坡拔剑对垒,切磋武艺。但这一次,却已不是相互切磋那么简单。长剑一出,必然见血。想到平日父子其乐融融,今日剑出,立见生死,不觉悲从中来。他的剑,再也没有办法拔出来。

陆天沉须发皆张,怒目而视,猛喝道:“畜生,拔剑!”

陆一飞抬头看着他那张满布杀气扭曲狰狞的脸,知道今日生死一战,已在所难免。与其一再回避退让示弱,不如拔剑面对,全力一战。遂按下心头百般感慨,静下心来,右手轻握剑柄,将长剑一寸一寸缓缓拔出。

如风剑每出鞘一寸,陆天沉的脸色便凝重一分。他知道如风剑剑出如风,一旦出鞘,必然闪电般杀至。所以并不敢有丝毫大意,手持飞链,全神贯注,随时准备给对方致命一击。

陆一飞手中长剑重似千斤,拔得艰难,抽得凝重。拔到最后一寸时,他的手竟然微微颤抖起来。

对方长剑欲拔未拔,欲出未出之际,正是自己反击的良机。陆天沉当然不会错过这绝好的机会,手背青筋暴起,双目杀机陡现,手中飞链一如惊雷,猛然击出。

惊雷阵阵,狂风顿起。雷声震耳欲聋,狂风利如刀剑。风雷声中,忽听陆天沉大吼一声,身体如断线风筝,从风雷中猛然横飞而出。

雷停风住,飞链落地。一把明晃晃的长剑插在他胸口。是如风剑。

陆天沉脸无血色,双目暴瞪,手指对方,用力吐出五个字:“你……的……剑……好快!”

陆一飞背对着他,站在七尺开外的地方,剑鞘已空,手中已无剑。他说:“如果不够快,它又怎么能叫如风剑?”

陆天沉大势已去,虽只存一息,犹自不甘,全身染血,直直站立,不肯倒下。面目可憎,犹似厉鬼一般。

正在这时,突然“砰”的一声,房门猛地被人撞开,一声娇叱,一条人影闯进门,一道寒光直指陆一飞。

陆一飞微微一惊,左手剑鞘挡开寒光,右手五指如钩,抓向对方咽喉。手指刚一触及对方肌肤,他却已然呆住。

原来破门而入,偷袭之人,竟是陆蒹葭。

就在他愣神之际,陆蒹葭手中的短剑已顺势刺来,重重扎在他的肩头。短剑染红,鲜血涌流。

陆一飞惊道:“葭妹,你……”

“我要替我爹报仇!”陆蒹葭银牙暗咬,短剑划过一道白光,直指陆一飞咽喉。

陆一飞呆呆地看着她。也许对于他来说,真正的伤痛并不在肩上,而是在心里。真正的利剑,并不是陆蒹葭握在手中的兵器,而是她那种怨恨仇视无情绝义的眼神。

他在闭目等死。也许此时此刻,死对于他来说,反而是一种解脱。

短剑眼看就要刺入他的咽喉。“蒹葭,住手!”说这句话的,竟是陆天沉。

陆蒹葭双目含泪,回头看着父亲。陆天沉用尽全身之力,吐出四个字:“不要杀他!”话尽气竭,轰然倒地。

“爹——”陆蒹葭悲呼一声,扔下短剑,扑上去抱住父亲的尸体,泪下无声,肝肠寸断。

陆一飞看着她抽泣的背影,身如木偶,心如刀绞,轻轻靠近,待要出言安慰,却不知如何开口。

陆蒹葭痛哭半晌,忽然扭头看着他,眼神中透出无比怨恨之意,咬牙道:“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陆一飞心情复杂,一时语塞,答不上话来。他不知该不该告诉她一切,他不知该不该告诉她,她一直尊敬爱戴的父亲,原来竟是一个杀人魔头。

陆蒹葭含泪道:“难道你忘了曾经答应过我什么?你曾经亲口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会伤害我爹的。”

“我……我……”陆一飞想起几天前她冒险救自己出大牢之时,自己曾站在墙头亲口答应过她的话,不由得心中一痛,半晌无言。

忽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抬头看着她吃惊地道:“无论发生什么事?难道、难道你早已知道义父他……”

陆蒹葭点头道:“是的,其实我早就知道我爹就是那个神秘黑衣人了。那晚在城南大红门外那片树林中,神秘黑衣人杀徐梦痕时,树林中除了潜伏着你和杜五叔,还有我也躲藏在暗处看清楚了一切。我自知轻功不如你们,一直与你们保持很远的距离,行动也加倍小心,所以没有人发现我。神秘黑衣人杀人之后,我一直远远地跟踪着他,并最终看见他跑到树林边上脱下黑色紧身衣,揭下蒙面黑布,换上帝京府衙公差锦衣官服,然后走出来带领众捕快闯进树林抓你。直到这时,我才明白过来,原来那神秘黑衣人就是、就是我爹……我不忍心看你含冤坐牢,所以将你救出。但又怕你日后查明真相对我爹不利,所以临走之前我又要你亲口答应我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也不准伤害我爹……但是、但是你、你却……”陆蒹葭说到这里,心痛欲绝,泣不成声,再也说不下去。

她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抱起父亲的尸体,向着门外走去。

“葭妹!”陆一飞拦住她,心潮澎湃,似有千言万语,却一时之间又不知从何说起。

陆蒹葭盯着他,双眸中闪烁着犀利的冷光,冷冷地道:“让开!我不会原谅你!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葭妹,你、你听我说……”陆一飞还想说什么,陆蒹葭忽然抬起右腿,朝他猛然踢出。他只好闪开,看着她渐渐远去的孤独的身影,鼻子一酸,两滴痛苦的眼珠滚落下来……

16

皇宫,御书房。

陆一飞被圣上下旨密召进宫,已是三天以后的事情。

皇上赐坐之后,打量着陆一飞,不住点头,赞许地微笑道:“爱卿风姿秀逸英武过人,果然少年英雄。朕今日特意召你前来,一为一睹你这位名动天下的少年神捕风采,二为论功行赏,表彰爱卿。”

陆一飞毕恭毕敬地道:“破案缉凶乃微臣分内之事,帝京血案频发,已是微臣失职,皇上不加责罪,微臣已受宠若惊。”

皇上呵呵一笑,道:“你侦破此案,诛杀凶魔,为朕去了一块心病,朕当然要重重赏你。朕升你为帝京府衙总捕头兼御前三品带刀侍卫,另赐黄金千两,丝绸千匹,爱卿以为如何?”

陆一飞连忙跪谢。

皇上走下座位,亲手扶起他道:“爱卿一人一剑,日夜追凶,终破此案,可谓孤胆英雄,令朕好生钦佩。朕还要赐你御酒一杯,以示犒劳。来人,赐酒!”

一名老太监应声入内,手托玉盘,盘上摆着一壶一杯。

皇上龙颜大悦,亲手斟满酒杯,老太监将玉盘恭送至陆一飞跟前。琼浆玉液,醇香扑鼻。陆一飞双手举杯,一饮而尽,朗声道:“好酒!好酒!多谢皇上!”

“好!好!好!”皇上放声大笑,连说三个“好”字。

笑声未落,陆一飞忽觉腹中一阵绞痛,喉咙一甜,竟然张口喷出一股鲜血。他双手痛苦地捂着腹部,惊道:“皇上?”

皇上忽然脸色一沉,面布寒霜。

陆一飞大惊失色,头冒冷汗,踉跄而退,喘息着道:“皇、皇上为何赐臣毒酒?”

皇上冷声道:“朕要杀你,原因有二。”

陆一飞脚下又是一个踉跄,几欲摔倒,强撑着站稳身形道:“臣愿闻其详。”

皇上道:“其一,你不该杀死陆天沉和高杰。他二人所作所为,均系奉朕密旨所为,并无死罪。你杀朕两大高手,朕岂能饶你?”

陆一飞一呆,道:“其二呢?”

皇上紧紧盯着他,双目中怒火喷射,似乎要将他燃烧一般,咬牙切齿道:“其二,你坏朕好事。朕年逾不惑,尚无子嗣,乃肾疾所至。朕心有不甘,眼见肾疾康复无望,只好出此下策,以事成之后助其成为武林盟主为条件,拉拢帝京武林高手高杰,让其与陆天沉一起暗中帮助,务必不择手段,使朕后宫妃嫔怀上身孕,以免百年之后江山旁落,天下苍生笑朕无能。但是,你却不知轻重,从中破坏,使朕百年大计毁于一旦。朕不杀你,实难消心头大恨!”

陆一飞闻言,如遭雷击,仰天大吼一声,一股鲜血如箭喷出,然后七窍流血,砰然倒地。

皇上仍难解恨,上前重重踢他两脚,见已身亡,这才唤来两名太监,道:“抬出宫外,弃于荒野!”

17

一年之后,帝京数百里之外。紫竹山上,无名庙内。

一慈眉老僧,席地而坐,手敲木鱼,口颂佛经,表情虔诚,心情平静。微风轻吹,掀起僧袍一角,老僧身下双腿,竟然齐根而断。

忽然,门外飞鸟惊鸣,一位村姑打扮、眉目俊俏的少妇轻盈走来,人未进门声音已到:“爹,刚才我下山买米,看到街上贴出告示,说是皇上喜得龙子,要天下大庆呢。”

老僧闻言,双手合十,轻叹一声道:“真不知此为天下苍生之福,还是为天下苍生之祸也!”

少妇道:“管他是福是祸,反正已与我们无关。”

老僧追昔抚今,愧然长叹,道:“当年若不是一飞一剑刺醒我,我不知还要为皇上充当刽子手到何时呢!”

少妇道:“爹,您别这样说,当初一飞若不是听了您的话,先服下解药在皇上面前假死,又焉能死里逃生,躲过一劫?再说爹,自从你被清虚观无极道长妙手回春,从阎罗王手里救回一命之后,就已离开帝京,且自断双腿,出家吃斋,念佛诵经,忏悔之心,人神共知。往昔之事,你又何必耿耿于怀呢!”

老僧安然一笑,又问:“你怎么一个人跑来了,飞儿呢?”

少妇轻抚微微隆起的腹部,一脸幸福,微笑道:“近日孩儿腹中略有不适,似是动了胎气。他正在山上为我采集草药呢。”

老僧闻言,双手合十,面呈慈祥,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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