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奋力挣扎,大怒道:“混帐,你们干什么?抓错人了,杀人凶手是他,快放手。”
六名拘捕手嘿嘿一笑,非但不放手,反而一齐用力,将他在地上按得更紧。
司马恨胸口着地,背上如压了一块巨石,顿感喘不过气来。
吴过抢上前来,用长剑抵住他的脖颈,冷声笑道:“总捕头,你喊什么冤,咱们要抓的人就是你,因为你才是杀害梅大人的真正凶手。”
司马恨奋力抬起头来,怒道:“吴过,你别在这里血口喷人贼喊捉贼。十年前梅老爷子买凶杀人,帮助儿子抢了你父亲的功名,十年之后,你潜入青阳县衙,伺机杀死梅大人,为父报仇。我早已将一切告诉了知府大人,你难道还想嫁祸于我,肆意抵赖么?”
吴过道:“不错,我的确是十年前被吴守恪买凶害死的吴监生的儿子,我之所以跑到青阳县衙来当差,的确也是为了寻找机会为父报仇。但自从我几年前来到青阳县衙,听说了梅老先生临死之前的种种忏悔之举赎罪之举,又见梅大人这官位虽然来得不正,但为官还算清正廉明,我若将他一刀杀了,朝廷再派个贪官来补缺,那我既对不起青阳一县百姓,更有违我父生前立志要做清官好官造福百姓的心愿。数载时日磨练下来,报仇之心早已淡了。否则我若真对梅大人不利,三年前的大祭之日,他身边空无一人,我岂不早就动了手,又何必等到三年之后的今朝。”
司马恨一边挣扎一边大叫道:“岂有此理,就算你不想报仇,那也不能随便诬陷好人,说我便是凶手。卑职冤枉,请韩大人为卑职作主。”
“住口。”
知府大人忽地一拍惊堂木,喝道,“公堂之上,岂容尔等咆哮生事?司马恨,你且稍安勿躁,是非曲直,本官自有公断。你昨日呈上的公函,本官已细细阅读,其中推断虽勉强成立,但其中臆测之处较多,不足为定罪之据。而相较之下,吴过说你是凶手,理由却似乎更充分一些。”
司马恨“哼”了一声,急道:“大人,他只不过是见卑职已对他见疑,所以反咬一口,嫁祸于我,借刀杀人,为自己开罪,又怎会有什么充分理由?请大人明察。”
知府大人面色一沉,道:“理由是否充分,推断能否成立,听他一说便知,你又何必如此激动?”
司马恨听了,知道自己若再多言,反而显得理亏,当下冷冷一笑,不再说话。韩知府道:“吴过,你且将昨日对本官所说的话,当堂再说一遍。”
吴过身子一躬,拱手道:“是,大人。按三月初九晚梅大人遇害时的情形来看,当时山上山下只有我和司马总捕头二人嫌疑最大。而引起我对司马总捕头怀疑的,却是他那天身上所穿的衣服。”
司马恨虽然被摁倒在地,极是狼狈,但仍不忘出言相讥,冷声道:“那天我穿的衣服怎么了?难道是一件血衣不成?”
吴过看他一眼,知道他是有意打岔,扰乱自己的思路,当下并不加以理睬,只顾接着自己的话语说下去道:
“那天晚上,我从昏迷之中醒转,过去推你之时,却意外地发现你身子不但不像我一样冰冷如铁,反而还微微发烫,而你的衣服,最里面的那一件,居然并未被雨中浸透。试想一下,你我几乎同时被人击晕,都是躺倒在狂风暴雨之中,为什么我全身冻得像块冰,而你却还浑身发热呢?我们穿着同样的衣服,为什么我的衣服里外早已湿透,而你却还有最里面的一件衣服是干的呢?你说这是为什么?这说明了什么?”
司马恨没料到他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怔了一下,悻悻地反问:“那你说这说明了什么?”
吴过提高声音道:“这只能说明,你躺在风雨中淋雨的时间没有我长,所以衣服尚干,也说明在此其间你一定另有行动,而且奔走剧烈,以至身体发热,即便躺在风雨之中,一时半会体温却无法降下。”
司马恨脸色微变,又“哼”了一声,却无言反驳。
吴过见他不说话,便又接着道:“那天晚上,你突然在我眼前栽倒昏迷,我立即警觉,明明已看清自己左右及前方十丈之内绝无人影,为何我一回身向后张望之时,即刻便被人一掌击中后脑,跌下晕倒?惟一的可能就是,击倒我的并非别人,而是你。”
司马恨道:“胡说八道,我已在你之前被人击倒,又怎能偷袭你?”
吴过道:“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当时根本无人偷袭你,是你自行坠树,假装遭袭昏迷,待我回头察看敌情之时,你却突然跃起,出掌将我击晕。然后你又马不停蹄,立即闯入庙内,将正在熟睡之中的梅大人从背后刺死——当然,你即便再蠢也不会蠢到用自己的佩剑行凶,以致留下线索,你用的是一把早已准备好的匕首。一切完毕,确认现场没有留下任何会令别人怀疑到你这位堂堂总捕头身上的蛛丝马迹之后,你又立即奔回庙外,躺在原地,假装昏迷,只等我先行醒转,替你背这个黑锅。正是因为你这一趟来回奔走,以及在庙内耽搁了不少时间,即便你假装得很像,却还是无意之中露了马脚,那就是你身上那件尚未湿透的衣服,以及你还未来得及降下的体温。”
司马恨冷声道:“你这推理未免也太勉强了些,你说我假装昏迷,这也是凭空臆测,又有何真凭实据?”
吴过摇一摇头,道:“非也。你写给韩大人的密函,大人已给我看过,其中你提及我曾以内功推拿你身后大椎穴,使你醒转之事,是不是?”
司马恨道:“那又怎的,难道不是这样的么?”
吴过道:“事实的确如此,你说得一点没错,正因为你说得完全正确,所以才大错特错。我事后并未告诉你我是如何让你醒转的,你睁眼之时,我早已收功缩手,你又怎知我不是唤醒你、摇醒你,或者是掐你的人中穴使你清醒过来的呢?你当时既然处在深深的昏迷之中,又怎会知道我在你大椎穴上运了功呢?惟一的解释就是,你当时昏迷是假,清醒是真。”
司马恨一时无言,脸色却变得难看至极,半晌才道:“吴过,本捕自问平时待你不薄,你刺杀朝廷命官,犯下死罪,好汉做事好汉当,自己承认也便罢了,又何必要栽赃陷害于我?青阳县内谁人不知梅大人是我的岳父,我这总捕头一职还是他一手提拔的,他与我于私情若父子,于公恩同再造,我又有什么理由要害他?你说我是杀人凶手,又有谁会相信?”
吴过冷冷地道:“梅大人是你岳父倒是没错,但要说你与他亲密无间情若父子,你对他心怀感激之情,那倒却是未必。”
司马恨强行扭过头来,盯着他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吴过道:“你为什么要亲手杀死自己的岳父大人,你杀人的动机是什么,这也是我一直在思考的一个问题。直到三月初十那天,你带人去搜查梅大人的住处,我才略有所悟。那天你带人去搜查梅宅,原本只是例行公事,装装样子,但当你搜查到梅大人的书房时,却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你在书房里找到了两块肚兜,收藏在自己怀中。当时你自以为无人知晓,其实我和另外两名捕快却站在你身侧不远的地方看得清清楚楚。那块肚兜是红色的,上面绣着几片飞雪和一枝怒放的梅花。梅花怒放,飞雪点点,这不正应了‘梅怒雪’这三个字么?如果我没猜错,那应该是你妻子梅怒雪的贴身衣物。这样的亵衣怎会在梅大人房内,当真令人费解。”
司马恨道:“做父亲的爱女心切,收藏着女儿小时候穿过的衣物,这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吴过道:“但问题是,那肚兜颜色鲜艳,式样也大,绝不是一个小女孩的衣服,而是一个大姑娘穿的,这就有些不正常了。”
司马恨脸色一变,想要昂起头来看他,却被数双大手死死摁住,难以动弹,只得低下头去,恨声道:“吴过,你说这话是何居心?你诬陷本捕也就罢了,难道还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诋毁拙荆清誉么?”
吴过淡淡地道:“我没想过要伤害谁,只是把自己所知道的事实真相说出来。我看见你悄悄将梅怒雪的肚兜收起之后,心里疑云大起。当晚便再次夜探梅宅,在梅大人的书房里找了许久,未有发现,却意外地在梅怒雪的闺房里的枕头上找到了两根头发,经过仵作对比得知,其中一根正是你妻子梅怒雪的青丝。”
司马恨道:“我家娘子每月总有一两次要回娘家探望父亲,晚了便在娘家过夜,不经意间在床上留下头发,那又有何不妥之处?”
吴过道:“但是,在她的枕头边发现的另一根头发,却是梅若风梅大人的。”
此言一出,堂上众人皆尽愕然,都已猜到吴过意何所指,但却又实在难以置信。
女儿的亵衣在父亲的房里,父亲的头发却留在女儿的枕上,虽然其意不言自明,但是……
司马恨早已按捺不住,忽地双脚一勾,出其不意地绊倒两名拘捕手,背上压力顿时为之一轻,余下四名拘捕手尚未反应过来,他已用肩头撞开众人手掌,挣脱开来,翻身跃起,扑向吴过,叫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又何必在此出言辱及我家娘子?”
吴过双掌呼地推出,逼开他道:“我也不想如此,是你逼我说的。我只是想让真相大白于天下,若不是你负隅顽抗拒不认罪,我也不会将梅若风这等见不得人的丑事抖出来。”
“别说了,别说了。”司马恨忽地神情激动,连连大叫,弯腰拾起地上的长剑,剑尖拄地,朝着堂上扑通一声跪下,说道,“知府大人,卑职认罪,梅若风确系卑职所杀,与吴过无关,亦与他人无关。”
7
堂上众人见司马恨弯腰拾剑,只道他要拒捕逃命,谁知如此关头,他却突然跪地认罪,实在是大大出人意料。
知府大人问:“你为何要杀梅若风?”
司马恨双目圆瞪,钢牙紧咬,道:“他为老不尊,禽兽不如,辱及自己亲生女儿,卑职怀恨在心,故而趁他大祭之机,出手将他杀了。因想逃脱罪行,故事先飞刀留柬,写下留言,引开众人注意力,即便事发,衙门里的人也会以为是外人作案,绝不会怀疑于我,事后又嫁祸于人,百般抵赖,实在罪该万死。此时事发,卑职愿领死罪。”言罢,长剑一横,就往喉间抹去。
“且慢!”忽闻一声大喝,倏地从右侧伸出一双又长又细的铁筷,夹住剑锋,筷子顺势向下一滑,叭的一声击在司马恨握剑的手腕上。
司马恨全无防备,只觉手腕一麻,长剑拿捏不住,叮当一声,落在地上。
他不由又惊又怒,回头一看,只见身侧站着一人,身形瘦削,颧骨高耸,一双眼睛却湛湛闪光,似乎一眼能盯穿别人的身体一般,正是县衙仵作五更。而那双细长的铁筷子,则既是他验尸时翻检尸体的工具,又是他的拿手兵器。
司马恨脸色一变,怒道:“你想干什么?难道我想死也不成么?”
五更微微一笑,怕他再度自杀,急忙上前一步,踏住长剑,然后躬身向韩青山禀道:“知府大人,司马总捕头虽然伏首认罪,但据卑职所察,此案还有一大疑点尚未弄明白,若就此定罪,难免有草率之嫌。”
韩青山“哦”了一声,目光锐利,直朝他望过来,问:“还有什么疑点?”
五更略一抬头,朝知府大人及其身后的易大夫看去。
他知道易大夫昨日下午也已检验过梅若风的尸体,人家是知府衙门里的大牌仵作,又是荆南神医,自己小小一名县衙仵作能从尸体上察出的疑点,易大夫也必定早已看出,但他从始至终却缄口不言,不知是何用意。只是在此人命关天之际,自己也顾不得有越级之嫌,只好直说了。
他道:“大人,司马总捕头的师父乃江南剑术名家,而司马总捕头的剑术,经过这么多年的磨练,早已到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地步。”
知府大人见他忽然说起这个,不知是何用意,不由微微皱眉道:“这个本府早有耳闻,自然知道,莫说荆南府境内,即便放眼江南武林,剑术上的造诣超得过司马总捕头的,也并不多见。”
五更道:“大人试想一下,一位如此高明的剑术高手,哪怕是对付水中泥鳅,空中飞蝇,也必剑剑刺中,绝无落空,是不是?”
知府大人点点头,脸上却对他不着边际的哆嗦之言大有不耐之色。
五更口风一转,忽然提高声音道:“您说这样一位高手,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而且已经睡熟的文官,还用得着刺第二剑么?”
知府大人这才明白他绕这么大一个圈子究竟是何用意,细细一想,却也不由暗暗点头称是。
五更接着道:“况且梅大人背后所中的第一刀,偏离心脏至少有两三寸的距离,即便是一个全然不会武功的平常男人,出手杀人也不会有如此大的偏差,何且司马总捕头还是一位剑无虚发的武林高手。此乃案中一大疑点,卑职认为,大人不可不察。”
听了他这番精辟之言,不但堂上韩大人易大夫等点头称是,便是吴过等堂下众人,也均暗自点头,只觉刚才好不容易才渐渐明晰的案情,此时却忽又变得云山雾罩起来。
难道凶手竟不是司马恨?
“大人。”司马恨跪拜在地,道,“五更所言虽然在理,但他忘了卑职是在仓促间杀人,心情难免紧张,出手之时略有偏差,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卑职第二剑刺出,不正好把梅若风刺死了?总而言之,梅若风确系卑职所杀,与他人并无牵连,请大人定罪。”
众人见他案发之初费尽心机嫁祸于人,事情败露之后又百般抵赖拒不认罪,此刻案情出现转机,正是他为自己开脱罪责寻找生路的良机,谁知他却又心甘情愿自认死罪,前后态度,判若两人,实在是大大出人意料。
正在众人惊愕之时,忽听门口传来“哇哇”大哭之声,一条人影奔上堂来,扑到司马恨身前,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拳脚,边打边号啕大哭,边哭边骂:“你这该千刀万剐的家伙,原来我家老爷是被你杀死的……老爷呀,你死得好惨呀,以后的日子,叫我孤苦伶仃一个人可怎么活呀……呜呜……”正是梅若风的遗孀花想容。
花氏听说今日知府大人要过堂审理梅若风被害的案子,早已在衙门口旁听多时,此刻听到司马恨亲口认罪,又惊又恨,心情激荡之下,竟忍耐不住,撞开把守门口的皂隶,冲进来对他拳打脚踢起来。
司马恨跪在堂上,垂首闭目,任其打骂,并不还手。
花氏的贴身丫环青梅急忙赶了进来,去扯花氏,却哪里扯得住。
花想容恨意难消,左右开弓,噼噼叭叭,一连打了司马恨十余记耳光。
公堂之上,立时充斥着花氏擂鼓敲锣般号啕大哭之声。
知府大人皱皱眉头,惊堂木一拍,喝道:“放肆,公堂之上,岂容胡闹?左右,还不将这妇人拖下。”
左右衙役答应一声,立即上前,将花氏拖到一边。
花氏被知府大人那一声威严大喝镇住,脸上泪水满腮,张着嘴巴,却不敢发出半点哭声。
知府大人瞧了司马恨一眼,再一拍惊堂木,“叭”地一声震响,全堂肃静,道:“司马恨听判。”
司马恨以膝代脚,上前一步,道:“罪民在。”
知府大人站起身来,大声宣判道:“司马恨,因你岳丈梅若风为老不尊,无德乱伦,凌辱亲女,玷污汝妻,汝怀恨在心,于本月初九夜在将军山明隍庙内伺机谋杀,从其身后连刺两刀,致其死亡。经审,证据确凿,罪无可赦,本府判你死罪,待上报湖广提刑按察使司核准之后,择日行刑。你可伏罪?”
司马恨道:“罪民认罪。”
刀笔吏早已将其口供据实照录,呈上前来,让其过目之后签字画押。
司马恨看也不看,便摁了手印。
知府大人再一声令下,左右拥出两名拘捕手,拿出一副三十五斤的重枷,将他枷住。
知府大人道:“先押入死牢,择日宣斩。”
两名衙役答应一声,推了司马恨就朝堂下走去,刚走两步,忽听门口传来“通通通通”一阵击鼓之声,鼓声又响又急,就像击鼓之人憋足了劲想要将衙门口那面鸣冤鼓击穿一般。
知府大人审案完毕,正要退堂,听见鼓响,却又坐下,皱眉问:“堂下何人击鼓?”
门口一名衙役应声走上前来,回道:“禀大人,是梅县令之女、司马恨之妻梅怒雪在门外击鼓鸣冤,要见大人。”
知府大人一怔,道:“哦?竟有这等事,让她进来。”
那衙役走出门去,领了一位全身素缟面容苍白的女子进来。
司马恨见了,不由大吃一惊,急道:“怒雪,你怎么来了?”
梅怒雪瞧见丈夫身负重枷,面颊红肿,嘴角边渗出丝丝血迹来,心中又怜又痛,眼圈儿一红,几欲落下泪来,扑上去握住他被枷住的双手,更咽道:“恨哥,你、你怎么样了?我、我是来救你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就这样含冤赴死,我一定要救你出去……”
司马恨脸色微变,瞪着她道:“胡说,你父亲死于我之手,我是罪有因得,又有何冤枉?只要你从今往后,再不、再不受那禽兽凌辱,我死亦甘心。你、你快回去……以后我再也不能在你身边照顾你了,你、你自己要多保重,我死之后,你、你就再找一个好男人嫁了吧……”
梅怒雪听了这话,早已忍不住垂首低泣起来,忽地银牙一咬,走到公案之前扑通一声跪下,含泪泣道:“民女梅怒雪,请大人为我夫君作主。我夫君并未杀人,他承认罪错,只不过是心有苦衷,为人顶罪替死罢了。他其实是被冤枉的,真正的凶手并不是他,请大人明察。”
知府大人从公案后面探出身来,问:“你说他不是凶手,那么凶手到底是谁?”
梅怒雪仰起头来,噙满泪花的双眸之中闪过一丝坚毅之色,咬牙道:“回大人话,杀死我父亲的不是别人,正是民女自己。”
8
梅怒雪有过幸福的童年,但也有过噩梦般的少女时代,总的来说,她是一个不幸的女人。
在她十岁那年,母亲李氏犯心痛病,不幸病逝于随夫赴任途中。后来梅若风虽将老父接来青阳县一起生活,但梅老先生却一直住在城外将军山明隍庙内,不久亦离开人世。从此以后,梅氏一家,就只剩下梅若风与梅怒雪父女俩相依为命。
梅若风与李氏小时青梅竹马,两情相悦,长大后结成夫妻亦是风雨同舟,情爱弥笃。李氏病逝之时,梅若风曾抚尸大哭三天三夜,从此再无续弦之念。
李氏命殒之夜,正是圆月当头。月圆人缺,分外凄凉。往后每逢月圆之时,梅若风总是格外伤感,无法释怀,常常对着亡妻灵位黯然神伤,把酒相思。惟一值得安慰的是,女儿怒雪乖巧听话,日渐长大,眼角眉梢,颇有其母当年神韵。望着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儿,他常常会产生一种奇怪的错觉。
随着年龄的逐渐增大,梅怒雪发现父亲看自己的眼神越来越变得复杂起来。
意想不到的变故发生在她十四岁的那一年。
那是一个月圆之夜,父亲照例在母亲的灵位前独自一人喝着闷酒,忽地却推倒杯盏,伏在桌上呜呜大哭起来。
除了母亲逝世之外,梅怒雪还从未见父亲如此伤心哭过。
当她闻声从房间里走出来,像个大人似的,准备为父亲擦干眼泪的时候,父亲却忽然止住了哭声,从桌子上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她,眼睛里透着一种异样的光。
那天她穿了一件雪白的衫子,因为她的名字中有个“雪”字,所以她总喜欢穿雪白的衣衫。
父亲带着微醺的酒意,痴痴地盯着她,喃喃地叫着母亲的名字,说道:“真的是你么?你化作白衣仙女来看我了么……”忽然抱着她亲吻起来,他鼻子中的粗气喷到她娇嫩的脸上。
她十分慌乱,也十分害怕,但却不知怎么办才好。
就在她怯怯地唤了一声“爹”,正要推开他的时候,他却忽然变得粗鲁起来,一边喃喃地叫着母亲的名字一边抱住她,将她放倒在桌子上,然后扯下她身上薄薄的衫子,把她压到了自己身下。
于是这灭绝人伦的一幕人间惨事,就在一位母亲的灵位前发生了。
父亲酒醒之后,自然后悔得要死,他打着自己的耳光,求女儿原谅自己,甚至拔出挂在墙上的镇宅宝剑,就要羞愧自尽。
她阻住了他,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可怜的女儿,而他也是一个可怜的父亲。
她哭了,但脸上却没有泪花,她把眼泪流进了心里,流在心里的泪更苦。
但是下一个月圆之夜,父亲喝得微醺之后,撞开了女儿闺房的门,那一夜的不幸故事居然再次重演。
从这之后的每一个月圆之夜,就成了梅怒雪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
“那天我为什么要阻止他拔剑自杀?”
她常常呆坐在窗前,这样后悔地伤心地想。
假若那天他死了,她就不会活在这永无止境的噩梦里。
她甚至还想过趁他趴在自己的身子上一边叫着母亲的名字一边作贱自己的女儿时,掏出暗藏在自己枕头下的那把早已准备好的匕首,悄无声息地刺进他的心脏。
但是终究没有动手,她想,这可是她在这世上惟一的一个亲人呀,她杀了他,她又该怎么办呢?
从此以后,在这位美丽少女的脸上,再也看不到那灿烂的笑容。
十七岁那年,她遇见了自己喜欢的人,这个人叫司马恨,是县衙里一个年轻的捕头。她决定和他成亲。她的父亲勉强同意了。
她出嫁之后不久,她父亲又续弦娶了一个女人,她正暗自庆幸自己终于从那个家从那个可怕的“魔窟”里解脱了出来,从此以后可以跟着自己心爱的人一起开开心心过日子的时候,那个被她叫作父亲的男人再一次找到了她,他告诉她,他娶回那个叫花想容的庸脂俗粉,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却从未真正喜欢过那个女人,也从未与她在一间房里睡过觉。父亲说他忘不了她妈妈,他也忘不了她。他希望她每个月都能代替她妈妈回家看望他一次,最好是在月圆之夜回来。如果她不听话,她就永远也别想再见到她丈夫,他随便找个罪名,便可把那个叫司马恨的男人打入死牢。
她的名字中虽然有个“怒”字,但她却是一个柔弱得从来不敢发怒的女人。
她深爱着自己的丈夫,深怕他受到伤害,只好再一次独自咽下这屈辱的泪水,满足了父亲这个禽兽般的要求。
她惟一的希望就是,这一切不要让丈夫知道。假如他知道了这一切,他会怎么样对她呢?
她想象不出他会有怎样的反应,但她知道,他绝不会再和她在一起,他也绝不会再像从前一样爱她。可是她却是真心爱着他,真的不想失去他的呀。
这种屈辱不堪的日子又过了近三年。
三年,对于饱受折磨和摧残的她来说,却似乎比三十年还长,还苦。
她不想再过这种羞辱的生活。
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结束这种暗无天日的噩梦般的生活。
而结束这一切的惟一的一个办法,就是杀了他,杀了那个禽兽。
有人说柔弱的女人就像一座火山,积压得越久,暴发得就越可怕,梅怒雪无疑就是这种女人。
当“杀了他”这三个字从她脑海中闪过之后,就再也挥之不去。
是的,要想摆脱他,就只有杀了他。
她很快就下定了决心。
她本想在某个月圆之夜把那把早就准备好了的匕首插进那个人光溜溜的身体,但是那样一来,她耻辱的过去就会像白纸里的炭火一样,再也包不住,一旦真相大白于天下,世人又会怎么看她的丈夫呢?
她不怕别人议论她,但她却害怕别人的议论伤害到自己的丈夫。
但是除了月圆之夜,平常时刻她要想在戒备森严的梅府杀那个早就对她心怀戒备的人,就更是难于登天了。
惟一能杀他的机会,只有在她爷爷的大祭之日,那一晚只有梅若风的几个心腹随从把守在山下,而整个明隍庙甚至整个将军山上,都只有梅若风一个人。
假若能半夜偷偷摸上山去,趁他守夜熟睡之时将他杀死,自然不会有人怀疑到他的亲生女儿身上。
但是要躲过山下路口随从的耳目,上山进庙杀人,然后再悄无声息地逃下山去,避开搜查,对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来说,无疑也是一件极难做到的事。
可是这样的机会三年只有一次,若是错过,想要杀他,就得再等上三年,可是现在,她杀心既起,便是连一天也不想等了呀。
本月初五,她一个人在北门外的树林中,一面散步一面看着不远处的将军山,在心中暗暗盘算着自己的杀人计划,却无意中看见了一条白色的小狗,受了伤,断了一只后腿,正蹲在草地上嗷嗷地叫着。
她把那条小白狗抱回家,为它接好了断骨,三天后,小狗已能走动。
她又带着小狗来到了那树林子里,这天已是三月初八,明天便是爷爷的祭日,而她却还没有想好她的“杀人计划”。
她有些着急,真恨不得在那山上埋满炸药,一待那个人上山,便引爆炸药炸死他。
可是她手里边没有炸药,只有一把收藏了好久的匕首。
正在她无计可施之时,忽然发现带来的小白狗钻进一丛蒿草中之后久久没有出来,她觉得有些奇怪,一边叫唤着小狗,一边扒开草丛去找,结果发现那杂草掩盖之下,竟有一个两尺来宽的地坑,小狗正躲在地坑里啃着一根骨头。
她跳下坑去,想要抱起小狗,忽然从身后刮来一阵阴风,把她吹得打了一个寒颤。奇怪,这地坑里怎么会无缘无故刮起阴风呢?
她回过身,扒开身后的杂草一看,却见那里有一个洞口,里面黑漆漆的,一眼看不到近头,原来是一条地道的入口,阴森森的冷风从里面钻出来,吹得她心头发怵。
正想离开,不想小白狗却嗖地一下,从脚边钻过去,直朝地道里跑去。
“小狗,快出来。”
她叫了一声,犹豫一下,跟着追进地道去。
追了一会,眼见已捉到小狗,谁知那狗忽然叼起一根骨头,在前面跑得更快。
这时已距入口甚远,洞口的幽光已映不进来,她只好晃亮火折子,去找小狗。
那地道很窄,也很矮,仅能容一个人弯腰走过,初时她心头还有些害怕,走了一段之后,见并无不妥,这才略略大胆一些,一路追着小狗,朝地道深处走去。
也不知追了多远,大概有几里路远吧,她终于捉到了小狗,抬头一看,那地道却也到了尽头,头顶有一条缝隙,微微透进一些光来。
她心下好奇,走到缝隙处,微微用力一顶,却将头顶一块青石板顶开了一点点,再用力推动,终于将那石板移开,头顶便有亮光照射下来。
她探出头去一瞧,却哎哟一声,吓了一大跳,因为她一眼就看见了一具棺材。但是她很快便发现,那竟是她爷爷的棺材。
爷爷的棺木不是停放在明隍庙里么?怎么会在这里?
她走出地道,看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原来这里已是将军山上的明隍庙内,而那条地道,居然正是从山脚下一里之外的树林子里通到明隍庙的右厢房西北面墙角处。
她惊魂甫定,一颗心却忽然狂跳起来,真是天助我也,如果三月初九爷爷大祭之日,我从这条地道里悄悄钻进庙里来,杀了人之后,又由地道逃回去,不是神不知鬼不觉吗?
主意打定之后,她又将地道出口的石板盖好,然后再沿着地道走回树林。
这一晚,她失眠了,悄悄地把那柄收藏多时的匕首拿了出来,擦了又擦。
应该说她的杀人计划还是实施得比较顺利的。
初九日深夜三更时分,她由地道潜入明隍庙,悄悄推开石板探出头,发现烛光下,那个人正背对着自己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似乎已经睡熟。
她心中暗喜,拔出匕首,蹑手蹑脚地走近,然后照着他的后背就是一刀,由于太过紧张,手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这一刀并没有刺到他的致命位置,于是立即拔出匕首,再刺了一刀。这一刀从背后正好刺入他的心脏位置,两刀之后,他绝无活命之机。心中暗自高兴,正想走到他身前察看他是否真的死了,庙门却忽然吱嘎一声,被人推开。
她大吃一惊,脚下一软,差点吓得瘫倒在地。
然而更令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满脸杀气执剑闯入庙来的人,居然正是她的丈夫司马恨。
她这才明白,自己有苦难言的屈辱丈夫早已暗中察觉到了,而他今晚也正是为杀人而来。
司马恨看见她,又看见插在梅若风背上的匕首,再看看地板上被移开的石块和露出的地道口,什么都明白了。
他让她赶快从地道离开,她不放心地问:“那你怎么办?”
司马恨咬咬牙说:“你放心,我早已选好了替死鬼。”
她听丈夫说得如此肯定,这才放心地从地道退回来。然而令她做梦也没想到的是,事情还是败露了,而司马恨为了不暴露心爱的妻子,竟然自认死罪。
然而,她又怎能眼睁睁看着丈夫为自己去死?
于是,她便直闯公堂,说明了一切。
9
听完梅怒雪的诉说,众皆唏嘘,谁也料想不到在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背后,却还掩藏着一个如此屈辱的故事,更加没有料到,杀死梅若风的真凶,既不是仇人之子吴过,亦不是他的属下司马恨,竟是他的亲生女儿梅怒雪。世事无常,实在令人感慨。
司马恨看着脸色苍白容颜憔悴的妻子,心中又怜又爱,虎目蕴泪,紧紧握着她纤弱的双手,嘴唇颤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为了证实梅怒雪言语虚实,知府韩大人立即带着堂上众人,亲往城北树林中查看是否真有那一条由将军山下一里之外通往山上庙中的暗道。
梅怒雪在前引路,扒开一丛蒿草,果然看见一个黑森森的地道口。
韩大人也不畏惧,燃了一个火把,弯腰钻进去,那地道极窄极矮,果与梅怒雪所言吻合。行不多远,火光照见右手边洞壁上立着一块石碑,梅怒雪来洞中匆忙来去两次,竟没看到。
韩知府放低火把,凑近一看,只见那碑上刻着两行篆字:壬寅年五月初七日,吴国公掘地道避陈友谅围兵于此。
本朝开国皇帝太祖爷未得天下之前,乃称吴国公。
原来百余年前太祖爷被汉王陈友谅围困于将军山庙中得以脱身,并非得神灵所佑,乃是自掘地道,暗底逃生。
众人见了碑文,恍然大悟,这才明白这地道的来历。
一路向前,出口之处,正在明隍庙安置梅守恪老先生棺椁的厢房中。
可见梅怒雪所言,大抵属实。
一行人回到县衙,知府大人坐在公堂之上,目光往堂下一扫,堂下站立众人之中,除了一班衙役皂隶,尚有吴过、司马恨梅怒雪夫妇、花氏主仆一共五人。
他瞧一瞧各人脸上神色,心中已有主意,“叭”一声一拍惊堂木,道:“梅怒雪,你说你亲手杀死自己的父亲梅若风,可是实话?”
梅怒雪跪道:“民女刚才所言,句句属实,杀害我父亲的凶手并非吴捕头,也非我家相公,实乃民女一人所为,请大人明察。”
韩知府点一点头道:“很好。”
又问:“据你刚才声言,你之所以能找到那条在本案中起关键作用的地下暗道,助你完成杀人计划,全凭一条小狗带路,是也不是?”
梅怒雪点点头道:“正是。那条地道的确是民女所救的那条小狗带引民女无意之中找到的。”
韩大人问:“那条小狗,现在何处?”
梅怒雪道:“在民女家中。”
韩大人道:“左右,且押梅氏回家,将那小狗带来。”
左右闻声走出两名衙役,手执水火棍,押了梅怒雪直往北门奔去。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三人复又回来。梅怒雪怀中果然抱着一条小狗,那狗目光灵动,浑身雪白,竟无一根杂毛,极是惹人喜爱。
梅怒雪将狗放在地上,复又跪到堂前。
那狗显然没见过这种场合,显得有些惊怕,只是围着梅怒雪脚边蹭来蹭去,过得半晌,才敢抬起头来,一双漆黑的眼珠子朝着周围的每一个人怯生生望了过去。
当它看到花想容时,忽地全身毛发都竖立起来,龇牙裂嘴,冲上前去,冲着她汪汪直叫。
花想容吓了一跳,厌恶地叫道:“滚开。”抬起一脚,将它踢了一个筋斗。
那狗再不敢冲到她近前吠叫,而是退得远远的,瞪着她,满眼恨色,嘴里嗷嗷低吼。
韩知府暗自点头,心头更加明了,道:“梅怒雪,你这小狗果然乖巧有趣。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梅怒雪伏地道:“民女无话可说,民女认罪,请大人发落。”
众人知她身世凄苦,饱受蹂躏,动手弑父,实在迫不得已,再说梅若风为老不尊,禽兽不如,人神共愤,实在是死有余辜。
众人都暗自同情,只盼知府大人能法外开恩,从轻判处,好让司马恨梅怒雪这对苦命鸳鸯稍有安慰。
一时之间,公堂上鸦雀无声,众皆肃静,只等知府大人当堂宣判。
谁知在这等关键时刻,知府大人却忽地微微一笑,扭头看向身侧站立的易大夫,道:“你是本官从知府衙门带来的仵作,依你之见,这桩命案该如何判法?”
易大夫闻言,急忙退后一步,躬身道:“大人,此案作何判法,请恕卑职不敢置喙,只是昨日卑职为梅若风验尸之时,从他身上发现三大疑点,大人不可不察。”
韩青山眉头一扬,道:“哦,哪三大疑点,你且说说。”
其实昨天验尸之时他也在场,易大夫早已将尸体上可疑之处向他禀报。此时发问,只不过是想让易大夫当堂说出来罢了。
易大夫与韩大人相交多年,自然明了他的心意,当下走下堂来,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道:“各位,在下所说的三大疑点中的第一点,刚才县衙里的五更仵作已经说了出来,本人便不再赘言。至于这第二个疑点,却出在梅若风的伤口上。他后背连中两刀,第一刀虽然刺偏了,第二刀却深入数寸,正中心脏,但令人称奇的是,如此重伤之下,伤口竟然只有少量血水渗出。诸位可以想象一下,若是平常人身上中刀,必是鲜血狂涌,衣衫尽染,但梅若风连中两刀,伤势如此之重,伤口四周却干干净净,并无鲜血染红的痕迹,这是为何?”
听他说到这里,所有见过梅若风尸体的人都不由暗自点头,在心中问了一句:这是为何?
易大夫道:“导致这种结果出现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梅若风中刀之时,已经死亡。只有人死之后全身血液凝固,被刺之后,才不会大量出血。”
此言一出,堂下一片哗然。
梅若风怎么会在中刀之前就已死去?
杀人真凶难道不是梅怒雪?
案情再一次复杂起来。
易大夫却全然不理大家如何惊奇议论,只顾接下去说道:“在下曾用银针检查过梅若风的胃部,在他胃中发现了少量尚未来得及消化的鲥鱼汤和鲥鱼肉。”说到这里,忽然扭头望向花氏,问道:“梅夫人,三月初九日的晚饭,你们家吃了一道鲥鱼汤,当时桌上只有你们夫妻二人进餐,这没错吧?”得到花想容的点头肯定之后,他又道:“但是奇怪的是,我在梅若风胃里的鱼汤中发现掺得有一种迷药,而这迷药似乎又不太纯,里面还混合着其他的毒药。那种迷药气味极香极浓,这便是梅若风说那晚的鱼汤比平时浓香可口的原因。而致梅若风于死地的,正是这迷药中混入的毒药。这迷药与毒药,都是慢性之药,所以梅若风喝下鱼汤数个时辰之后才慢慢昏迷,并于昏迷中中毒死去。”
原来梅若风是中毒而死,众人不由面面相觑,大感意外。
那么下毒者又会是谁呢?
大家都把疑惑和追问的目光投向了易大夫。
易大夫却不慌不忙,并不急于揭示谜底,仍旧娓娓而道:“起初,知府大人和我都怀疑问题出在做菜的厨子或端菜送菜的丫环身上。但经过调查得知,梅府厨房共有四个大厨,五个帮工,大家都在厨房里一起干活,任何一人想要在鱼汤里动手脚,都很难不被其他人发现。况且鱼汤做熟之后,两个大厨分别用汤匙试过味道,并未觉出汤中有异香之味,可见鱼汤在端出厨房之前并未被人下毒,问是并非出在厨房里。而端菜的丫环是三人一路,每人端一样菜,并排步入饭厅,同时上三样菜,若其中有人停下放毒,余人必察觉。所以亦可肯定,鱼汤在进入饭厅端上餐桌之前,都是干净的,安全的。但是鱼汤上桌之后,情况又怎样呢?梅夫人,还是请你来跟大家说一说罢。”
花想容脸上的神色忽地起了一丝微妙的变化,目光垂下,望向地面,道:“饭菜上桌之时我家老爷还在里面书房看书,端菜的丫环们带上房门出去之后,饭厅里只有民妇一人,民妇不敢上桌,站着等了约莫半盏茶的工夫,老爷才从书房出来坐下吃饭,民妇才敢入座……”
易大夫问道:“在梅若风进厅之前,你在干什么?”
花氏道:“民妇什么也没干,只站在一边等他出来。”
易大夫目光一闪,盯着她大声道:“你说谎,就在这四周无人的短短一会儿,你掏出早已准备好的毒药,搀入了那一大锅鱼汤中。”
花氏脸色一变,连忙摇头道:“没、没有,我什么也没干。”
易大夫上前一步,逼视着她道:“有,肯定有,那一锅鱼汤从做好到被吃掉,只有这个时刻才有机会被人下毒。你若没有下毒,那么大一锅鱼汤你自己为什么不吃?厨房里的人说,你平时是最喜欢喝鲥鱼汤的,你常说这汤对滋阴养颜很有帮助。”
花氏忙道:“不,我、我也喝了鱼汤。”
易大夫双目如电,咄咄逼问道:“那怎么没见你中毒昏迷死亡?那一锅鱼汤从头至尾只有你才有机会下毒,你就是毒死梅若风的凶手。”
“不、不……”花氏被他的凛然气势所逼,竟吓得连连后退,慌乱地摇着头,失声叫道,“我、我并没下毒,我在那鱼汤里放的只是迷药,并非毒药,他、他不是我杀的……”
易大夫不容她有丝毫喘息之机,踏上一步,厉声逼问:“那你为什么要在鱼汤里下迷药?”
“我、我……”花想容知道自己说漏了嘴,想要反悔,已经来不及了。
知府大人哪容她多加思索,早已惊堂木一拍,喝道:“还不快如实招来,难道想叫本官大刑伺候不成?左右。”
左右行刑衙役大喝一声,冲上前来就要将花想容按倒在地。
花氏早已吓得花容尽失,魂不附体,双腿发软,扑通跪地,颤声道:“大人息怒,民妇愿招。我家老爷喝的鱼汤中的迷药,的确是民妇下的。”
10
知府大人坐在堂上,双目如电光般直射下来,问:“你为什么要给他下迷药?快说。”
花想容哆嗦道:“因为、因为只有将他迷倒,梅怒雪才能杀得了他,否则凭她一个弱女子,就算近得了他的身,却也杀他不死。”
知府大人问:“你又怎知梅怒雪要杀她父亲?难道你俩是同伙不成?”
花想容连忙摆手,道:“不是不是,民妇与这杀人凶手并非同伙。不过女人的心是最敏感的,民妇嫁入梅家不久,便已察觉梅若风父女有乱伦关系,而梅怒雪每次看她父亲,双目中都充满恨杀之意,民妇还发现梅怒雪每次回娘家‘探望’她父亲,身上都暗藏着一把匕首。民妇便是傻瓜,也看得出她早有杀人之心,只是在等待机会罢了。”
知府大人道:“而梅若风三年一次大祭父亲,独自守夜之时,无疑就是她动手的绝好机会。”
花想容点头道:“是的,民妇暗中跟踪过她好几回,发现她总喜欢到离她家不远的北门外树林中望着不远处的将军山和山上的明隍庙发呆,民妇便猜想她一定是想在三月初九她爷爷大祭之日潜入庙中动手杀人,只是怕被山下守护的随从发现而拿不定主意下不定决心。”
知府大人早已洞悉一切,问:“所以你就煞费苦心训练了一条小狗为她带路找到那通往庙中的地道,暗中助她完成杀人计划,是不是?”
花想容道:“是的。民妇的曾祖父曾是本朝开国元帅徐达将军手下的将官,当年徐将军在将军山下挖洞救主,我曾祖父也曾参与,并在闲时将这事写在了自己的文章里,传给了我爷爷及父亲,民妇小时也曾读过,早就知道将军山下有条地道,只是不知具体位置。后来民妇又找来祖上留下的其它书稿仔细研读,才终于找到这条不为人知的暗道。但如何把这条地道告诉梅怒雪而又不让她起疑心,却让民妇颇费了一番心思。”
知府大人推断道:“你首先找了一条十分惹人喜爱的小白狗,天天带它去那地道入口处玩耍,并在那里放了许多骨头食物让它吃,时间一长,它就记住了那地方,一到那树林子里,就必定会直奔那洞口觅食。然后,你再将它的一条腿活生生地扭断,将它丢弃在梅怒雪散步的路途上。你知道梅怒雪心地善良,打小就喜欢小狗小猫小动物,见到一条受伤的小狗,必定会抱回家收养救治,而且她最喜欢白色纯洁的东西,你特意选用一条雪白可爱的小狗来诱惑她,这样你便多了一分胜算。但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却没有想到这小狗记得你就是扭断它腿脚的仇人,所以见面之后,对你狂吠不已,一下子便暴露了你们曾经的关系。花想容,本官说得不错罢?”
花想容点点头道:“的确如此。梅怒雪救回小狗,那小狗平时出来玩耍惯了,她若将它关在家里,它必烦躁不安,嗷嗷叫唤不已。她若放它出来散步,它必然会直奔那树林草丛中的地洞口寻找吃食。梅怒雪跟在它后面,必定会发现这条隐秘的地道。有了这条捷径,再加上梅若风早已被我的迷药迷昏在庙中,她要杀掉梅若风,自然不是难事。”
知府大人问:“你为什么要帮助她杀你自己的丈夫?”
花想容忽地咬牙道:“我要帮梅怒雪杀她父亲,原因其实很简单,就是想得到梅家这幢大院子,还有梅若风的全部家产。我原本只是个在戏班里唱戏的穷戏子,能嫁入县太爷这样的富贵之家,自是十分荣幸。谁知过门之后我才发现,梅若风根本就没有看上我,更加没有喜欢过我,他娶我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每天晚上他都与我分房而睡,根本没有碰过我的身子,而暗地里他却与他的亲生女儿不清不楚,父女乱伦,当真令人发指。他既然对我并无情意,那我这县太爷夫人的位子自然就坐得不会安稳,他稍不如意,随时都有可能将我一脚踢出梅家大门,但我却不愿再回到过去,回到戏班去过那种清苦下贱的戏子生活,而要想长久保住这种富足生活,惟一的法子就是杀了梅若风,继承他的家产,一劳永逸,永绝后患。为了防止他女儿跟我争夺家产,最好的办法是让他死于自己亲生女儿之手,一来一旦案发梅怒雪必然会杀人偿命被判死罪,我就少了一个争夺家产的对手,二来她与她父亲有奸情,女儿不堪父亲凌辱,一怒弑父,顺理成章,绝不会有人疑心到我头上来。如此一来,梅若风这份偌大的家产,岂不就顺理成章成了我的囊中之物?”
知府大人皱眉道:“好歹毒的妇人,好歹毒的借刀杀人之计。其实自从昨日易大夫验尸之后,本官就已对你有所怀疑,只是要将你治罪却还略嫌证据不足,所以今天一开堂,本官就从吴过司马恨等人身上审起,为的是敲山震虎,好让你露出更多的马脚来,本官好将你一举拿下,当堂治罪。”
花想容早已胸有成竹,脸上居然并无多少惧怕之意,道:“请大人明察,民女只是在梅若风吃的鱼汤中放了些迷药,并无杀人之实,所以并无莫大罪过。而梅怒雪狠心弑父,我家老爷归根结蒂乃死于他这亲生女儿手中,她才是杀人凶手,论罪当诛,还望大人不要徇情枉法存心轻判才好。”
“大胆花氏,”知府大人猛然一拍惊堂木,道,“梅若风明明是被你下毒害死在先,证据确凿,你还想狡辩?”
花想容一怔,道:“大人,民妇冤枉,民妇在那鱼汤中下的确是迷药,并非毒药,望大人明察。”
韩青山望一望易大夫,问:“易大夫,花氏所言,可是实话?”
易大夫道:“花氏所言确是实话,据卑职所察,那毒药是混在迷药中一起下入鱼汤中的,所以她承认自己下了迷药,也就等于承认自己下了毒药。”
花氏见自己中了他的圈套,不由脸色大变,连连喊冤,道:“大人,民妇真是冤枉,民妇下的真是迷药,并非毒药,否则民妇自行毒死梅若风即可,又何必大费周章引他女儿入彀呢?”
知府大人听她说得有理,心下也暗自疑惑,低眉想了一想,忽地问道:“花氏,那迷药可是你亲自去药铺买的?又是去哪家药铺买的?”
花想容摇头道:“不是,那迷药是民妇叫心腹丫环青梅去城西和春堂药铺买的。当时民妇对她说这两天夜里我老是睡不着觉,白天也打不起精神,叫她去药铺买点有助睡眠的迷药回来,我晚上吃了好睡觉。她并无怀疑,即刻就去了。这就是青梅。”说完,指一指身边的青衫丫环。
知府大人听了,扭头看向那丫环青梅,只见她十八九岁模样,颇有几分姿色,但眉目间透着几分狐媚轻佻之态,心中已明白了八九分,问道:“青梅,还用得着本官差人去传城西和春堂和寿春堂当日在柜台上的伙计来当面对质,问明你那天到底买了些什么药吗?”
他瞧青梅脸上神色,猜想那日她多半是先买了一包迷药,然后再买了一包毒药搀入其中,但她为了防止日后有人问起,自然不会在和春堂药铺同时买这两种性质截然不同的药,多半是找到两家药铺分开来买,而昨日他坐轿从西门经过,发现那里只有和春堂和寿春堂两家药铺,她所买的迷药和毒药多半便是自这两处分别购得,所以他同时将这两家药铺的名字说了出来,看她作何反应。
青梅哪见过如此阵势,早已吓得浑身筛糠似的发抖,急忙跪下叩头道:“大人饶命,奴婢愿招。那天奴婢去和春堂买迷药之时,的确顺道在寿春堂买了一包毒药搀入其中。”
知府大人盯着她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青梅看了看跪在身边的花想容,见她正用恶毒的目光向自己望来,不由心中一惊,急忙向旁边挪开两步,防止她突然扑上来发难。
她低头道:“因为奴婢早已察觉老爷对夫人似乎并无情意,而老爷对奴婢却颇、颇有照顾,奴婢以为有机可乘,只要夫人一死,老爷必会纳奴婢入室,所以听说夫人要服迷药帮助睡眠,奴婢便起了歹心,在她要用的迷药中混入了少许慢性毒药,只等她服下之后于睡梦中慢慢中毒死去,奴婢便可取而代之。谁知她买这迷药却是给老爷吃的……若是早知如此,打死奴婢也不敢在迷药中下毒了……奴婢一时糊涂,请大人开恩,求大人饶命……”
她说到这里,堂下早已哗然一片,谁也未曾料到这桩命案背后,竟然牵涉如此多的人,竟然有着如此多的离奇故事,当真匪夷所思,令人唏嘘。
那花氏听得青梅这般招供,自己果然无心之中成了下毒杀人的凶手,不由又惊又怒,扑上去就要与其拼命,却早有衙役在旁拖住,将其按倒。
11
知府大人在堂上正襟危坐,惊堂木用力一拍,众皆肃静。
他目光一扫,喝道:“堂下一众人等听判。”
吴过、司马恨等急忙跪下,只听知府大人道:“青阳县衙捕头吴过与本案并无牵连,不必治罪,且退到一旁。”
吴过谢过大人,起身退到一边。
知府大人又道:“青阳县衙水陆两路总捕头司马恨及其妻梅怒雪,你夫妻二人虽无杀人之实,却怀杀人之心,死罪可免活罪难饶,现将司马恨县衙总捕头一职革去,暂由县衙捕头吴过代职,本官判你夫妻二人各杖刑三十,当堂执行,以儆效尤。”
司马恨听得知府大人如此判法,实在比他想象中的要轻得多,显是知府大人念他夫妻苦难深重,其情可勉,有心轻判,不由大为感激,连叩三个响头,拜谢道:“多谢大人恩典,草民愿为妻子代受杖刑,望大人恩准。”
知府大人向梅怒雪一瞧,见她脸色苍白,身子羸弱,只怕受不起这三十杖刑,当即点头同意,掷下一枚签票,左右立即将司马恨拖下,将衣裤剥至臀下,就噼里叭啦打起来。
那行刑皂隶平日颇为敬重这位总捕头,下手之时,已手下留情,只使了七分力气,但饶是如此,打得四五十下,早已皮开肉绽,血染衣衫,几次痛晕过去。
梅怒雪一旁看着,早已泣不成声,正要求知府大人将剩下的十杖施于自己身上,旁边却忽地站出一人,跪禀到:“大人,卑职愿为司马恨代受杖刑十下,请大人开恩。”
司马恨忍痛一看,却正是先前自己极力诬陷嫁祸之人吴过,见他不计前嫌,愿代己受刑,又是惭愧又是感动,心头一热,就要流下泪来。
知府大人见吴过有这份胸襟,也暗自点头嘉许,道:“也好。”
吴过谢过大人,立即伏下,受了十下杖刑,并无大碍,自行站起。
梅怒雪也急忙上前,含泪将丈夫扶起,夫妻相对,竟更咽难言,恍如隔世。
知府大人接着判道:“梅府丫环青梅,你买毒杀人,虽非直接下毒之人,亦可算作帮凶,本府治你一个从犯之罪,判流刑二千里,永世不得回乡。你可服判?”
青梅流下泪来,叩头道:“奴婢服判。”
知府大人略一扭头,锐利如锥的目光直向花想容望去,道:“花氏,你为谋家产,毒杀亲夫,嫁祸于人,用心险恶,罪加一等,本府判你死罪,一待上报核准,秋后即行处决。你可服判?”
花想容面如灰死,浑身筛糠似的颤抖,忽地脚下一湿,竟然当场失禁,啊地一声,吓得晕瘫在地。
左右两名衙役立即上前,将她拖下。
知府大人扫了众人一眼,最后道:“未有新官到任之前,青阳县衙一切政务暂由县丞卢文超卢大人代理,刑事缉捕之事,由吴过全权负责。如无异议,即刻退堂。”
堂下众人急忙恭送知府大人离去,三班衙役齐喝:“威——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