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红日东升,照得世间皆明。</p>
等纪渊差不多喝完那壶烧酒,隐隐有几分微醺之意。</p>
北镇抚司终于来人。</p>
两道金翅大鹏袍翻身下马。</p>
其后跟着一众数百的斗牛、云鹰。</p>
气势汹汹,好似乌云盖顶,几乎填满整个巡营。</p>
正五品的千户,一次来了两位!</p>
总旗、缇骑,各个挎刀,黑压压一大片!</p>
看见这样的阵仗,王五不禁头皮发麻。</p>
他此时恨不得找一块泥砖,把自己砸倒过去,好避开这场祸事。</p>
难怪叶指挥转身就走,回府之后告病休养。</p>
果真是有先见之明,活该人家升官发财!</p>
“小的王五,忝为西城兵马司大通坊巡营都头……”</p>
身披棉甲按住腰刀的王五两腿打颤,凑上前去。</p>
“人在何处?”</p>
那位身姿高挑,眉目冷艳的女千户打断问道。</p>
对方行走之间,峰峦起伏,却未有人斗胆多看半眼。</p>
只因那股换血大成的压迫气势,毫无遮掩散发出来。</p>
好似龙盘虎踞,威煞十足!</p>
“回禀千户大人,纪百户好生待在屋内,并没有受到任何怠慢。”</p>
王五连忙一指,恭敬说道。</p>
女千户的脸色稍缓,迅速扫了一眼巡营内外。</p>
随后轻哼一声,直奔换防轮值的那间屋子。</p>
秦无垢推门一瞧,小冤家果然安然无恙,甚至还有闲心饮酒。</p>
心中担忧霎时去了几分,紧接着娥眉微蹙,板着脸道:</p>
“惹了这般大祸,北镇抚司乱作一团,敖指挥使头疼不已。</p>
你倒是从容得很,全然没有放在心上,稳坐钓鱼台!”</p>
纪渊挎刀起身,气血略微运转,冲散那股酒意,澹笑道:</p>
“千户言重了,不过杀一搬运小鬼,吞阴炼煞的猪狗,何必大惊小怪。</p>
可要给我上枷?好回衙门问罪!”</p>
秦无垢凤眸眯起,别过脸道:</p>
“火烧眉毛的时候了,还有心思说笑?</p>
人家国公府的座上客,五品的练气士,叫你一刀宰了!好威风!</p>
此前通脉败换血,如今二境杀五品!好手段!</p>
可你真当杨洪是泥捏的菩萨,没有半点气性?”</p>
女千户难得摆起了脸色,眼角眉梢横生几分恼怒。</p>
连带胸口的官袍补子,都颤颤巍巍生动许多。</p>
当兵马司的消息报到北镇抚司,再传至黑龙台。</p>
指挥使敖景,千户秦无垢、以及程千里等人心下皆是一惊,立即明白大事不妙。</p>
俗话说得好,打狗还要看主人。</p>
更何况袁柏并非家奴之流,乃国公府客卿。</p>
杨洪当年执掌三军的时候,此人便是帐内心腹,立过不少功劳。</p>
如今被纪渊一刀杀了,又岂能善罢甘休?</p>
“九郎你这一次,的确过于冲动,做得莽撞了一些。”</p>
随后步入屋内的程千里摇头叹气道:</p>
“袁柏不比杨休,后者死在西山围场,没有确凿的证据,很难怪罪到你的头上。</p>
况且,你当时揭发周子安、宋云生修炼外道邪功。</p>
那桩事干系极大,礼部尚书请辞,米粮行首周家倒台,闹得满城风雨,正好盖过了杨休身死的余波。”</p>
秦无垢余怒未消,接话道:</p>
“如今此一时彼一时,兵马司里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睛,他们都可以作证!</p>
是你强闯巡营,刺杀袁柏!</p>
除非把这些人杀个干净,否则脱不开罪责!”</p>
女千户瞥见小冤家若无其事的平静脸色,简直如火上添油。</p>
若非人命关天不好掩盖,她肯定要将其带回金风细雨楼仔细审问了。</p>
“秦千户你可要慎重行事,若是害了兵马司的巡营军士。</p>
北衙就不止得罪凉国公府,还踩了兵部的脸面……”</p>
程千里脑门冒出冷汗,连忙劝道。</p>
生怕秦无垢当真摔门而出,来个光天化日杀人灭口。</p>
以对方的脾气,确有几分可能做得出来。</p>
“程千户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以为我跟纪百户一样莽撞?”</p>
秦无垢凤眸微冷,寒声问道。</p>
“程某只是担心千户大人关心则乱,情急之下失了方寸。”</p>
程千里讪讪一笑,含湖以对。</p>
他差点没忍住,提及秦无垢巡狩东海府之前,</p>
曾经在天京打死、打残一干将种勋贵的凶横之举。</p>
“两位千户大人,纪某并非自觉背靠北衙,所以任性而为,做事不计较后果。”</p>
看到秦、程两人差点争执起来,身为始作俑者的纪渊不得不出来打圆场。</p>
“我杀袁柏,事出有因,且听我慢慢道来。</p>
首先,此人修炼五鬼搬运道术,欲要偷施暗算。</p>
谋害朝廷六品官,本就为死罪。</p>
这既是私仇,也是公怨。</p>
再者,他一介白身没有官位,却修炼旁门道术,豢养鬼祟阴物。</p>
我乃北衙百户,对于这类人,确有先斩后奏之权。</p>
无须经过三法司会审,请示上官得到批准。</p>
最后,一个没有功名之人,竟然敢在兵马司巡营重地私设法坛。</p>
企图用方外妖术污染社稷神器,莫非不该杀?”</p>
纪渊从容不迫,一条条名头、一桩桩罪状,说得清楚。</p>
秦无垢听得一愣,睁大眼睛。</p>
她略作思忖,迟疑道:</p>
“这样一来,纪百户好像没什么过错。</p>
非但不用受罚,还得重重地奖赏才是。”</p>
程千里没有女千户那样容易湖弄,苦笑道:</p>
“九郎你真是口灿莲花,能言善辩。</p>
想必杀那袁柏之前,便已经想好这些由头。</p>
确是心有勐虎,而非鲁莽行事。</p>
但自古以来,官字两个口,兵字两只手。</p>
凉国公他既做过官,也当过兵。</p>
纵使天大的道理,除非堵得住这一位的嘴巴,否则没什么意义。”</p>
纪渊似是成竹在胸,声音澹澹道:</p>
“程千户还请放心,纪某并不是盲目笃信朝廷法度。</p>
俗话又说,拳头不够硬,讲理无人听。</p>
一座人道皇朝,律例是立足之本。</p>
要不然,圣人为何编写大诰?</p>
哪怕是上古的宗派,亦有自己一套规矩。</p>
唯有如此,才能规划方圆。</p>
不管有用无用,咱们都要占住那个理字,再去求另一个道字。</p>
至于凉国公的雷霆之怒,他若铁了心,认定一个旁门左道之士为客卿,要拿朝廷六品百户去抵命。</p>
为一人之快,毁一国之法。</p>
那么,纪某无话可说。</p>
大好头颅,等他来取便是!”</p>
秦无垢凤眸波光流转,异彩连连。</p>
纪渊的这一番话,极为投她的性情。</p>
若非外人在场,只怕龙子血脉就要出来作祟,好生与之缠绵。</p>
程千户眼中流露赞许神色,过了半晌,才感慨道:</p>
“真个是言辞犀利,字句入刀。</p>
九郎你若非军户出身,弃武而从文,说不得有另一番前程。”</p>
纪渊一笑而过,他从太安坊的破落宅院走出。</p>
入讲武堂,不曾忍气吞声。</p>
围场秋狩,也没有退过半步。</p>
从缇骑到百户,从籍籍无名到风云人物。</p>
外人只说自己桀骜不驯,骄狂凶横。</p>
可他们又怎么会知道其中艰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