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子寥落的长空下,苏萤衣袂飞扬,来去悄然,只剩浪打礁石,海水翻涌不息,月下一地如银。
海边的那处宫殿在夜色中,是那样高大巍峨,美轮美奂,却像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在黑夜中吞噬着一切良善的人性。
苏萤越走近宫殿,心中便越压抑起来,她不由抬头望向天边那轮明月,神情恍惚,海风掠过她的长发,她忽然很想问一问月亮神,自己所做的一切,到底是对?还是错?
“见过左祭司。”
守在辛鹤门前的两个宫装婢女,向苏萤行礼下跪,苏萤恢复了一脸淡然,抬手道:“没什么,起来吧,我只是来看一下皇后的情况,她睡下了吗?”
自从钟离越将苏萤封为“左祭司”后,便将看守宫殿,护卫皇后的重任也交给了她。
苏萤心思缜密,聪慧剔透,钟离越怕辛鹤又闹出什么事情,下令让她多盯着一些辛鹤,在中秋的立后大典之前,务必不能出一丝纰漏,绝不能让辛鹤再折腾出什么花样来。
苏萤白日里就来过一趟了,也将情况禀报给了钟离越,却没想到,夜色这么深了,她竟然又来了。
门口守着的阿鸢与阿萝却不疑有他,只在心中暗中感叹,这左祭司果真是尽忠职守。
房里,辛鹤坐在窗边,一头长发散落腰间,身形清瘦无比,同从前那个神采飞扬,灵动俏丽的少女判若两人。
她还是小鸟,只不过不再是展翅翱翔,自由天地的小鸟,而是一只被囚禁起来,失去了所有生机活力的笼中鸟。
这屋里暖香缭绕,帘幔飞扬,每一处都富丽堂皇,却让人觉得冷若冰窟,压抑无比,或许因为,这里的窗子——都是封死的。
只漏了一丝缝隙出来,辛鹤每天坐在窗边,便透过这丝缝隙,久久地望着外面翻涌的海水,失神枯坐,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萤刚回琅岐岛时,就来见过辛鹤,还曾跪在她脚边,向她饱含歉意地说过一声:“对不起。”
辛鹤却没有回应她,一双枯涸的眼眸无悲亦无喜,面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仿佛一具被抽去了魂魄的干尸。
今夜苏萤又来了,辛鹤照旧没有理会她,甚至连头都未回一下。
直到苏萤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对她轻轻说了一句:“我去见过……骆青遥了。”
辛鹤纤瘦的肩头这才一动,她长睫微颤着,慢慢侧过了身子,一双漆黑的眸子直勾勾地望着苏萤,总算泛起了涟漪与波动,却是带着满满的戒备与怀疑。
苏萤凑近她,注视着她的眼眸,压低了声音道:“他让我转告你一句话,说下辈子,他会来找你的,你好好活下去,活下去才会有希望。”
辛鹤呼吸一颤,长发裹住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即便极力克制着情绪,一双眼眸也不免涌上热流,泛红了一圈。
这世间没有人比骆青遥更了解她,他怎么会猜不到呢?她所有温顺伪装的表面下,都只是为了中秋立后大典,那一夜上的同归于尽。
她压下所有的恨意与泪水,拼命隐忍着,只想不惜代价,在那一夜,拉上那个魔鬼一道坠入地狱。
骆青遥知道她的性子,可他不希望她做傻事,也不想让她与魔同坠地狱,他只想让她好好活下去,活到有一天,能够挣脱牢笼,海阔天空,替他去看看四时风景,万里山河,尝尝天下美食,完成他不能完成的那些心愿。
辛鹤藏在袖中的手慢慢握紧,指甲深深陷入了血肉之中,她却不觉得疼痛,只是压下了所有情绪,忽然看着苏萤,冷不丁道:“你身上有酒吗?”
苏萤今夜前来,腰间系了一壶百果酒,幽香扑鼻,这是以岛上数十种果子酿制而成,其中一种便是——
酒儿果。
辛鹤在苏萤慢慢走近她身后时,就敏锐地闻了出来,却不动声色,没有表露出任何异样。
澄澈的酒水在羊皮囊里摇晃着,辛鹤打开塞子,那一丝熟悉的味道扑鼻而来,愈发浓烈,她自小生长在岛上,饮过无数种果酒,最好杯中之物,旁人或许分辨不出来,但她却一闻就知。
当下窗边,她按捺住心中激动,只冷漠着一张脸,抓起那羊皮囊中的百果酒,仰头痛快饮下,似是要借酒消愁,麻醉自己,忘却这世界诸多痛苦般。
苏萤在一旁不禁劝道:“别喝太多了,这百果酒烈得很,喝多了你身子受不住的……”
辛鹤抬袖一抹唇边酒渍,冷冷笑道:“受不住才好,我甘愿一醉不醒,才能去梦里找他……”
她忽然拉住了苏萤的衣袖,又直勾勾地望着她,佯装微醉道:“钟离越不许我喝酒,他连醉一场的自由都不给我,只想让我一日三餐,乖乖听话,任他摆布,你如果当真对我有愧,再来看我时,就多带一些这百果酒给我,让我能得片刻痛快,好不好?”
苏萤看着辛鹤,似乎有些犹豫,辛鹤抓住她衣袖的手一紧,呼吸微急道:“我不会喝太多的,不会叫钟离越发现,怪罪在你身上,我只想饮下这烈酒,让身子暖和一些,能够在夜里不那么冷。”
说到这,辛鹤眸中适时流露出了一丝哀求之意,苏萤浓密的睫毛一动,似乎终于心软了,低声道:“好,我之后每天都会来看你,给你带上一壶这样的百果酒。”
顿了顿,她又道:“你放心,我也不会告诉别人的。”
苏萤的眼眸中映出辛鹤两颊酡红的身影,那一瞬间,辛鹤有些恍惚起来,鬼使神差间,她竟莫名觉得……苏萤知道一切,只是在有意帮她。
她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的眼眸,她并不躲闪,两人四目相对间,有些什么东西不言而喻。
辛鹤到底什么也没再说了,只是对着苏萤,在缭绕的酒香中,终于轻轻吐出了两个真心的字:“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