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不仅给了她茶饼,还给了她自己的名字,小越,简单无比的两个字,连个姓氏都没有。
可辛鹤毫不介意,反而十分欢喜地叫了起来,小越哥哥,小越哥哥……唇齿轻轻一碰间,他似乎便成了她的专属。
小越除了会泡茶,还会在洞室中写诗作画,做一些琅岐岛上其他人都不会做的事情。
他和这座岛是格格不入的,但辛鹤却偏偏因为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对他更加好奇与喜欢。
她问他:“诗也是能令你想起故乡的东西吗?”
小越说:“诗是能令人……暂时放下世间怨尤的东西。”
话中似有深意,辛鹤听得似懂非懂,自洞口处却又飞出了一卷古籍,书页上还散发着淡淡的茶香。
“你想跟我学诗吗?”小越的声音遥遥传来,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学天文地理,学经史古籍,学奇门算术……学很多很多东西,你想吗?”
他或许久困洞中,太寂寞了,又或许真看出辛鹤极具“灵根”,竟要将所会一切尽然传授给她。
辛鹤那时惊呆了,小越就像一把意外坠落的钥匙般,为她打开了一个琅岐岛之外的世界,她从不知道原来天地竟有这般广阔。
自那以后,寒来暑往,斗转星移,昔年骑着小豹子的懵懂女童,早已长成了娉婷少女,白日练武,晚上看书,不时来给洞中的少年交“功课”。
在她心中,他是她最特殊的存在。
他于她,亦师亦友,亦兄亦……不可言说。
少女的心事,直如三月春日的枝头露水,晶莹剔透,不染纤尘。
月光下,辛鹤望着那张雪白清秀的面孔,眨了眨长睫,拉回了心神,按捺不住激动道:“有吗?小越哥哥,世间真有起死回生之术吗?”
洞中的少年点了点头,轻声道:“在一本书中,或许能窥得玄机。”
“什么书?”
“一本《茶经》,却不在这琅岐岛之上。”
“茶经?”辛鹤愣了愣,少年已在洞室中继续道:“在琅岐岛外,天子脚下,皇城之中,有一所宫学,名唤竹岫书院,许多年前,曾有一位邻国的太子入皇城为质,进了那宫学读书……”
太子一生好茶,即使远离故土,在他国做质子,夹缝中苟活生存,却也不改风骨雅趣,每日以清茶慰藉自己,举手投足间都未失母国颜面,极力令自己活得更体面一些。
可惜,他的母国弱小,终究被灭,他也惨死于城楼之上,只在宫学之中,留下了一本自己生前所作的茶道手札,名为《妙姝茶经》,那茶经上,便记载着可起死回生的奇术。
“小越哥哥,你,你为什么知道这些?”听到此,辛鹤有些忍不住,抿了抿唇,到底问了出来:“你跟这位远离故土,一生爱茶的太子,难道是有……什么渊源吗?”
她本以为少年又会像往日一般沉默,只要问及他身份来历相关的东西,他总是沉默的,可这回,他竟然开口了,还很平静地承认了:“渊源……或许有一点。”
“同是家乡人罢了。”昳丽的眉眼在月光映照下,带着一种淡如云烟的美丽,“他记载的奇术,实乃一种巫蛊秘术,如今天底下,会这种蛊术的,恐怕不超过三个,你若能带回这本《妙姝茶经》,我可以为你一试,让你姑姑冰封在棺中的那位爱人复活过来。”
“只是如此,你便得离开琅岐岛,去外头闯一闯,进入那所闻名天下的宫学,在那里拿到这本茶经,你有勇气这么做吗?”
一瞬间,那把清冽的嗓音带来太多内容,无不冲击着辛鹤的心扉,她好半晌才张了张嘴道:“小越哥哥,你,你的家乡,原来已经不在了吗?你跟那太子……”
“这些你毋须多问,等到我想说的一天,自然会告诉于你。”少年轻轻打断了辛鹤,目视着她道:“现下我只问你一句,你愿意吗?愿意离开琅岐岛,去找寻这本《妙姝茶经》吗?”
冷风拂过夜色中的琅岐岛,海水起起伏伏,浪打礁石,星子寥落的长空下,少女衣袂飞扬,来去悄然,只剩林间树影婆娑,月下一地如银。
待到那道身影久久消失在夜幕中后,寂寂的洞室深处,才缓缓走出一道人影,无声无息立在了少年身旁。
“主子,您为何要骗那丫头去寻那本《妙殊茶经》?万一,万一这茶经真落在她手上怎么办?”
黑暗中,那人不辨面目,只一把嗓子低沉嘶哑,带着隐隐的忧心。
少年坐到了书桌前,气定神闲地打开了手边的木匣,匣中的明珠散发出柔和的光芒,瞬间照亮了黑暗阴冷的洞室。
他唇角微微一勾,幽幽道:“落在她手中不正好吗?”
“她找到了,便等同于我们找到了,她一定会拿回来给我的。”
“可,可是……”跟在他旁边的那人欲言又止,到底不忿道:“其实这些年,属下一直不明白,主子为何对这丫头这般好?她哪点值得主子如此上心了?”
“就凭她是辛家的人。”少年转过头,眸光深深,一抹笑意慵懒又冰冷:“白翁,你看过傀儡戏吗?”
“不管那木偶做得有多么精致,多么栩栩如生,线却始终在那牵着的人手中,一举一动,一步一行,身心皆由不得自己。”
“我把她一手教了出来,她就是我,执行我的意志,听从我的命令,替我去做一些我无法做到的事情……这难道不有趣吗?”
“他们将我囚在了这,我却让他们看一出牵丝戏,任他们千防万防,也不会防到自家人头上吧?世间因果循环,也不过一报还一报,白翁你说呢?”
立着的那人终于听懂了少年的意思,呼吸急促起来:“若那丫头当真找来了《妙姝茶经》,亲手交到主子手上,可真叫天公有眼,报应不爽!”
他越想越激动,陡然跪在了少年面前:“主子高明,是属下愚钝了,还以为主子,以为主子……”
“以为我对那丫头生情了么?”少年冷冷一回眸,笑了笑,如暗夜中的鬼魅:“情爱多无趣,我只钟情于看戏,只盼那一日,不要让我们等太久……”
伏跪在地的那人立刻道:“主子放心,属下们潜伏多年,暗中谋划,那一日必不久远!”
少年淡淡一笑,不再多言,只回头信手翻过桌上书籍,藏在最下面的,是一本厚厚的族谱,在明珠的柔光映照下,上面赫然书写着二字——
钟离。
童鹿古国,钟离,王姓也。
族谱的后半本有些残破,还染着斑斑血渍,白皙修长的手翻到后几页,一个名字浮现眼前,少年久久盯着,似乎出了神。
指尖缓缓摩挲了上去,于心中第千百遍默念出来,在这死寂无望的黑夜中,像一簇窜在胸间的鬼火。
钟离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