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三百三十四盘棋
浸润在春光下的落子湖,一片生机盎然,篱笆边不知何时围起了一小块菜圃,里头的嫩芽刚露出尖头儿,几只白头大鹅从湖面结伴游过,终是给此地的清冷增添了几分人间烟火。
少女独自坐在湖畔一处只剩了一半的凉亭中,此亭原本叫什么已无人记得,如今太学宫里的人都管它叫做断义亭。顾名思义,源自割袍断义中的断义。
少女手中举着一本硬皮书册,正皱眉沉思。听闻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她抬头望去,便见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手里不知提着什么物件,一路小跑而来。书生在篱笆院里未瞧见熟悉的身影,转头朝湖畔望来,先是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而后抬手朝这边挥了挥。将手中物件倚在菜圃外边儿,书生这才又一路小跑到了亭前。
隔着距离,少女都能嗅到那股子难以言明的怪味儿。
忍不住捏着鼻子,温怒道:“徐士行!你又带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来!?赶紧给我拿走!”
书生一脸傻笑,无所畏惧道:“先生不知,那可是好东西呢,昨个儿我特意去向纪先生的夫人请教,嘴皮子都磨破了才讨要了这么一小袋。但先生放心,足够那些青菜萝卜长成。”
打小儿就没见过这等彬彬有礼的无赖,四公主殿下扶着额,头疼不已。以往姜岁寒鬼主意多归多,但她总能找到法子治。但这个一月前忽然出现在落子湖的年轻书生,显然不按规矩来。碍于当朝公主的尊贵身份,即便太学宫不似国子监那般上纲上线,但心存敬畏的学子仍是不敢僭越。尤其是姜松柏破了“花开雾里”的残局之后,路上偶有碰见,学子们皆毕恭毕敬的喊她一声“松柏先生”。只是这落子湖也比以往热闹了许多,皆是慕名而来请教的学子,其中亦不乏有钻营此道的先生。
起先姜松柏觉着扰她清静,将不少人拒之门外,但适得其反,登门拜访者不减反而与日俱增。姜松柏只得定下每日待客三位的规矩,久而久之在与他人的你来我往中,竟受益良多。此后,便也不再有意为之。
于是乎,这个名叫徐士行的无赖书生便趁机闯入了她的小天地。
也不是没有碰上过这类学子,但只要她一板起脸,摆出公主殿下的架势,轻易就能打发了。极少不知廉耻,仗着世族权贵的浪荡子,在她握起剑的那一刻,也多半落荒而逃。松柏先生不仅在纵横捭阖上天资异禀,剑术亦是不俗。
可徐士行偏偏反其道而行之,绝对属于异类中的异类,不论姜松柏如何冷眼相待,甚至冷嘲热讽,他都能笑的出来,且举一反三,顺道夸赞自己一番。四公主若是拔剑,他也不管男儿膝下值几两黄金,噗通就跪地求饶。只要剑一收回,又是一副“你奈我何”的憨傻模样。
姜松柏倒从未轻看过他,面上是看着傻,心思却不知比那帮傲气凌人的迂腐学子高明多少。就说这份能屈能伸的本事,其他学子就算学也学不来那豁出去不要脸皮的劲儿。
见徐士行踏上石阶,姜松柏登时花容失色,厉声道:“你别靠近!”
徐士行低头嗅了嗅身上的衣衫,冲她笑了笑,而后走到湖边,胡乱清洗了一通。回到断义亭时,他在亭下立了片刻,笑道:“先生,咱两换个位置,你坐上风,我坐下风。”
姜松柏犹豫了半晌,缓缓起身。但见徐士行未径直入亭,而是从亭下绕了一圈,从另一边上来。姜松柏这才坐下,长出了口气。
徐士行坐定,搓了搓手,似有几分窘迫的笑道:“这段时日,学生受先生恩惠良多,家中祖辈世代又皆是庄稼人,比不得旁人显贵,没什么好物件赠予先生。若是比种地,那在太学宫学生说第二,无人敢说第一。”
姜松柏冷不丁泼了一盆冷水,道:“我从宫里带了御厨,菜,他们会种。”
书生瞬时呆若木鹅。
姜松柏轻飘飘的抬眸看了他一眼,“先前我便说过,可你不听劝。”
看着书生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的惨相,姜松柏心情愉悦了些许,但在低头瞧见册子上的名字时,这愉悦便荡然无存。她合上册子,侧头看向亭子一根残柱,问道:“你可知晓断义亭的由来?”
不卖傻时,书生一本正经的俊逸脸庞很是能唬住太学宫里那些情窦初开的女学生,但在姜松柏这不顶用。火山文学
徐士行思量了片刻,淡笑道:“自是知晓,还有敬师台前的那块手下碑。如今细细想来,学生许是有幸,曾与那人把酒言欢。可惜太过匆忙,没能与她摆上一局,实乃此生憾事。不若也好在那帮头发长见识短的伪君子面前,狠狠吹嘘一番。”
姜松柏低垂着头,拇指缓缓在硬皮书册上反复摩挲。徐士行看不清她的神色,只听她嗓音轻柔道:“当年范西平以一篇《师说》上呈先帝,震动朝野,百官骂他是害群之马,先帝震怒之下要诛他九族。老首辅薛弼当夜在御书房与先帝促膝长谈,隔日先帝便下旨召范西平入京,任中书一职。出乎世人意料,范西平婉言拒绝,理由竟是他与李长安的棋未下完。”
徐士行呵呵一笑,目光神往道:“那是湖亭之约,一年之中李长安不得云游四海,范西平不得踏入仕途,二人每日下棋一局,且只下一局不论胜负。可惜那道圣旨毁掉了二人之约,也毁掉了二人之间的情谊,李长安一剑削去亭顶,那时已入冬,大雪落了范西平满身,据说当时他只留了一句话,便从此销声匿迹。”
指尖一顿,姜松柏喃呢出声:“人间不自胜,不是白头也白头……”
徐士行仰头望天,目光不知飘出去多远,恍惚问道:“先生可知,那三百三十四局棋,下的是什么?”
姜松柏心头一动,问道:“是什么?”
徐士行缓缓垂下头,看着少女公主的眼眸,微笑道:“是千秋万载。”
在姜松柏眼眸逐渐微睁时,只见徐士行双目发亮道:“是春秋,是八国,是王朝,是东越,是北契,是神州啊公主殿下!他二人从三百多年前的起始春秋,一日一年,以棋盘做天下格局,以三百六十一颗黑白子做历代帝王将相,名臣文豪,推演测算!此等壮举,闻所未闻,千年前不曾有,千年后亦不会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