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披肉粉外衫的美人,安安静静地坐在床上,曲着手,捧上一本书。因半偏着头,散堕的鬟尾稍下铺着大片的墨发。
楚琅华的长发自离发梢两寸起,便不是平平整整,而是微微弯曲,如湖心水花波动一样的弧度。
但今日的楚琅华有些病痛在身,因此面上颜色都格外地憔悴、柔弱、苍白。
和楚琅华这么一比起来,沈昱自当是分外精神,举步从容。
他只站在外间,隔着一道珠帘,远远地瞧着楚琅华,再如何,沈昱也只能算作外男,瞥见她衣容不整,便侧了身子,稍避一避。
“郡主如何了?”沈昱问。
楚琅华没想明白,沈昱何故来此,将新一册的话本折叠交握在手中,然后看着诗衣,用眼神询问她。
诗衣这个时候倒乖络起来,向楚琅华小声说着,“郡主服不进药,昨日侯爷又说有事可以请他,奴婢便擅作主张请来了侯爷。”
听罢,楚琅华挑了下眉,那意思似乎是在对诗衣说:这聪明,用得不太是地方。
碍着咽喉不适,有许多话不便说出,她只好淡淡地垂下眼,把这些话变作无语。
诗衣敏锐地察觉到了楚琅华忽然低沉的心情,连带着沈昱一道退出了房间。
也不知道诗衣在外面同沈昱说了什么,还是沈昱在诗衣面前“嚼了什么舌根子”,总之待楚琅华翻到了《天仙游记》第三册的第一封插画小人图时,沈昱从屋外进了屋内,然后止步于珠帘前。
他挨着那道帘子挨得极近。
楚琅华的目光先是被晃动、摇曳的帘子缠住了,再才是从沈昱今日身着的茶白宽袖裳上慢慢移去了他的脸。
沈昱没什么表情,舒眉平峰,即使昨夜因郡主府而奔波未能休息好,今日也瞧不出什么颓唐之意。
他将自己收拾得很好,就连唇色都透出了一种水晶质地的微红。
窗外的日光透过雕花窗棂照进来,晕黄的金线缕缕拂在沈昱的身上。
这人,要怎么样才能时时保持如此风光呢?
说起来,饶是曾与沈昱有着长达十年之久的结谊经历的楚琅华,也没见过长泽侯失态的模样。
这个想法蓦地冒出,楚琅华便是一愣,继而很快轻轻拧起了眉。
她怎么会没见过?
某一年阳光明丽的春日。
御园的桃花树下鲤鱼窜动,见那挺最闹腾活跃的是一尾金色鲤鱼,她哭着闹着想要,只是宫侍不在身边,庄娘娘也不在,唯有沈昱在。
楚琅华不记得沈昱那个时候的年纪了,只知道他那时已会做了文章。
皇子监的大儒谁也不爱夸,谁也不爱理,只爱夸沈昱,只给沈昱讲词说赋。
因为沈昱是同辈包括皇帝叔父的几位皇子中,在才学方面最有天赋的人。
后来,她央着沈昱,请他帮她捉了那尾金色鲤鱼,沈昱摇了头,不仅拒绝了她,还说了一段晦涩难懂的话。
整个皇子监中学业最差的楚琅华当然复述不出来那段“之乎者也”是什么意思。
沈昱不愿意,楚琅华便哭。
因为只要她一哭,再委委屈屈地向沈昱撒娇,他定然会先沉着脸思考几下,随后与她讲明白条件。
楚琅华只管“嗯嗯”点头就行,然后沈昱就会帮她做她所有想做的事情。
这一次,也同样不例外。
但也出了意外。
鱼兜质量不佳,虽缠住了鱼儿,但鱼兜的网线却被金鲤鱼摇摆着尾巴甩断了几根。
她不知道沈昱后来发生了什么,因为庄娘娘回来了,还带了她最爱吃的点心。
当她小跑着从凉亭将做成桃花状的糕点分享给沈昱时,却发现沈昱狼狈地跌坐在溪池边的假山后面。
缠起头发的那条莲花发带已不见踪影,整个人湿淋淋地断断续续地流着池子里的水。
楚琅华那时还不知春日水寒,只看到沈昱发抖的手,颤栗的背。
怀里还抱着一尾金鲤。
他一抬眼,眼中冒着的不知是水光还是别的什么,他双手捧起小金鲤鱼,对她露出了一个比哭还丑的笑容,然后轻轻动了下唇。
“别告诉她们,我在这里,可以吗?”
明亮的纯色的金色鲤鱼,和喜好素净衣裳的少年郎,早把楚琅华看愣了,楚琅华根本没有去想他说了什么、他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而在他尾音落下的前一刻,楚琅华早他一步,因他手上的金鲤惊喜地叫出了声。
再后来,自然是庄娘娘训斥了沈昱一顿,说他目无宫纪,说他不能为她做表率,说他有负承平先生的厚望,说他……说了很多。
而沈昱唯有垂头丧气,紧锁眉峰,是在庄娘娘实在看不下去他浑身湿漉漉的样子之后,才放行离开的。
在这过程中,沈昱对她只字未提,只有走出凉亭时,如春日池水那般冰凉的眼神射向了楚琅华。
楚琅华正逗弄着宫人为她安排好的松霜绿鱼缸中的小金鲤,被他的目光一扫,手中的平春枝便落进了鱼缸里。
现在想想,大概就是这个时候,沈昱开始讨厌她的吧。
其实那时年少,楚琅华只是从未见过庄娘娘“盛怒”的模样,一时被吓着了,所以在“承担罪责”和“逃避不理”之间左右摇摆。
谁知,便误了最好的解释的时机。
这一误,便是如今横在她与沈昱之间的隔阂。
而这一次楚琅华还是选择了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