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看了一整日的字,边看边盘算,看得乏了,夜里来坤宁宫和皇后说话。
皇后忧心忡忡,给皇帝按太阳穴,手一下轻,一下重。
皇帝本是来寻她说话的,见如此,知道夫妇两个意见恐怕相左,于是干脆闭口不提。他闭着眼,假装小寐,皇后不开口,他也绝不将朝堂上的事提起。
沉默多时,皇后小声唤道:“重八,若是累了困了,便安置罢?”
皇帝睁开眼,用力眨了眨:“迷迷糊糊,差点睡着。那便洗漱睡吧。”
皇后不让宫人伺候,亲自将帕子蘸饱热水,拧得半干,给他抹脸。
一把抹下去,皇帝“呀!”地叫了一声。因皇后心事重重,未曾留意,险些热帕子戳着皇帝眼珠。
“臣妾该死!”皇后连忙跪下谢罪。
这一句极为生分,皇帝心里像有冷风吹,萧萧索索,忙拉她起来:“这算什么呀,又没怎么伤着我。就算烫得狠了,居家过日子几十年,谁家媳妇不曾失手将丈夫烫个一两回呢。”说着亲昵地抚了抚皇后的背,又摸摸她后脑勺。
却不想皇后并不起身,而是趁势道:“臣妾与皇上,既是夫妇,也是君臣。”
皇帝打断她:“见愉,我知道你意思,别再说了。”
皇后仍不起身:“胡惟庸谋反,你要杀,就按《大明律》杀,我绝不求情阻拦。可是不要大兴株连,没有谋反实据的就不要杀。那些做大臣的,陪你从苦日子里熬过来,几十年,一时糊涂,也在所难免。你白天都在外头忙,夜里才回来休息,一天时间多半都是大臣们陪你过,若是你念着我这几十年陪你的情分,念在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便,便也按同样的道理,念在那些大臣们也陪了你几十年,放他们一条生路罢!”
“他们怎么能跟你一样!他们怎么跟你比!”
“确实不同,”皇后道:“臣妾曾对皇上说过,‘夫妇相保易,君臣相保难’。当时皇上听了,也曾点头称是。事到临头,还劝皇上想起这句话,想起大臣们曾经的好——李善长,你二十七那年他来投奔,当时他四十一岁,比你年长,却恭恭敬敬为你效劳,一点儿都不傲慢神气,他为你殚精竭虑,你登基后也说了,打江山他功劳比老徐还要大,他之于你,就是汉高祖的萧何。陆仲亨,从小没了爹娘,长大逃难又跟兄弟走散,当年你救下他时,他十七岁,抱着一小袋麦子躲在草堆里,生怕被贼兵杀了。虽然没收作干儿子,你整天叫他来咱们营帐,跟保儿阿英他们一道吃饭,也跟干儿子差不多。他虽然憨了点,但知道我腰疼,就四处寻枣木、找木匠,打了把合用的小杌子来,让我坐着省些力,比亲儿子还贴心,后来又练出武艺,跟着你,卖命冲锋陷阵……”
君臣间曾有过的点滴温情,在皇后的言语间,随坤宁宫地龙的热度慢慢从皇帝脚掌传上身躯。
“留着吧,重八。人生几十年,谁没有一时糊涂的时候,只要没实打实跟着胡惟庸谋反,就再给他们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咱们以德服人。”皇后牵着他的衣摆,恳切道。
皇帝原本就没想按胡惟庸的名单尽杀——若真如此,他岂不反倒成了胡惟庸手里一把刀——但皇后说到这里,他心想,不如就多饶几个。
于是他说道:“他们都该来拜一拜你,你是救命的活菩萨。”说着,扶她的手用了些力,将她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