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长携李祺入朝,觐见皇帝。
因名义上仍旧是为了大公主的喜讯,算作家事,皇帝与皇后一同接见。
皇后关怀镜静的身子,又着实在皇帝面前将李祺夸赞了一番,李家父子谢恩连连。李祺虽然正与镜静置气,现正以公主养胎为由两下分房睡,但天子面前不敢怠慢,仍端着恭恭敬敬的态度,与父亲一样,开口闭口,句句不离感恩。
两面叙完了旧,李善长抬眼望一望皇帝,欲言又止。
皇后虽然替他担心,但也只好笑着起身告退。临出殿门时,冲着马仲良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马仲良替她留意,若皇帝等下又要发火杀人,速来禀报。
李善长请皇帝屏退左右,才从怀里取出奏章献上。
乌金砖地面铺着暗红色织金蟠龙祥云波斯羊毛细毯,李善长离座,跪在那上面,像跪在一片闪着金光的血泊中。
身后是他的儿子,一样也跪着,不敢出声。
四周数丈高、几抱粗的大金丝楠木柱子高高擎起巍峨的房梁和鎏金彩绘的斗拱,地面与房梁之间仿佛存在一个巨大的无形的空洞,里面蕴藏满幽深的静寂,随时会满溢而出,如洪水猛兽般将他父子二人吞没。
整座大殿里没有声音。
皇帝坐在上方,龙颜遮挡在奏章后面,看不见。李家父子亦不敢抬头去看。
皇帝没有发怒,甚至没有一声可以听出情绪变化的呼吸。
君主需要神秘,神秘令臣下畏惧,神秘令他自身安全。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盏茶,或许是一炷香,或许其实只有一个刹那。但无论如何,静寂仍然沉重地压在李善长头顶,它对李善长来说太过于久,久到令他怀疑这静寂足以将房梁压塌,将他父子二人砸死。
恐惧一层一层累积,像在一艘老船上积沙。
直到李善长即将不堪重负,几乎要喘不过气,皇帝的声音终于从九霄之上传来:“爱卿忠心难能可贵。及时检举奸臣,又为我朝廷立下大功一件。”听声音,似乎是笑的。
为什么会笑?有人要谋反,他不愤怒?
还是他早已知道胡惟庸要谋反?如果是这样,他不怀疑?不怀疑李家为何现在才上报?
笑……皇帝有理由笑,为李善长的忠心而欣慰地笑,但李善长仍然感到一种费解的恐怖。
李善长的层层冬衣已经湿透,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但他不敢抬起袖子擦汗,仍旧撑住微微颤抖的胳膊,伏在地上说道:“蒙皇上体察老臣忠心,臣不胜感激。”
朱元璋走下玉阶,亲手扶他:“你为朕的江山过立下汗马功劳,又是朕的儿女亲家,朕还是相信你,不会辜负朕,嗯?女婿也起来吧。”
李家父子谢了恩。
起身,见皇帝脸上确实有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