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王府,侍从们将秦王安置在寝殿的床榻上。
毓灵道:“沏茶和醒酒汤来。东西放好,便都退下罢。”
等人散尽了,秦王睁开眼,徐徐说道:“你何必随我回来?”
毓灵坐在床沿,微笑道:“演戏演累了,就回来。许你临阵脱逃,难道不许我也临阵脱逃么?还说我。你今日又是何必呢。”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没有经过他允许,她便径自与他“你我”相称了。而他竟然也不嫌失礼。
秦王道:“心里不痛快,非要发作不可。他让我不痛快,那我也要让他不痛快。母后好好张罗的一场家宴,他非要设计一出事情来煞风景。大哥还帮着他兜底,帮着他演戏。呵。不愧是他选出来的太子爷。”他没有说,关于太子那个位置的任何想法。
毓灵“噗嗤”一声掩口笑道:“既然想要‘他’不痛快,那便索性闹到底,为何到最后又怂了,在这里装睡。”她并不为太子说好话,也不劝他守规矩。
“还不是因为小时候被他打怕了。”秦王笑道:“你是胆子真大,真敢说。”说着,伸手去握她的手。因骑射未曾荒废的缘故,她手掌仍有薄薄的茧子。
毓灵由他攥着手,低头笑笑,没有多说什么。
“我倒有些喜欢你了,”他说:“你不是什么好女人。”
毓灵像听了什么笑话似的,大笑道:“随你的便。我是不是好女人,我自己知道。就算哪天万人面前论罪杀了我,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也要自己说了算。”死罪,她早就同另一个男人犯过了。
秦王也大笑起来:“这样很好!‘好女人’太累。天下真正的‘好女人’,我看只有母后一个,彻头彻尾好到了骨子里,对谁都好得像菩萨似的……我爹坏成那个样子,竟然娶得到母后这样的好人,你说老天是不是瞎了眼。”
毓灵弯腰凑在他面前,食指比在嘴唇,笑着冲他“嘘”。两人眼对着眼,静了一瞬,下一瞬各自大笑,笑出眼泪。
秦王二人走后,宴席上的气氛有些沉重僵硬,只剩下皇后、太子和次妃勉强张罗着说些话,众人赔笑附和而已。
皇帝自己动筷连连,吃得挺香,身边皇后却是早早便搁了筷子。皇帝见了,以为不合她口味,亲手揃自己桌上几样皇后爱吃的小菜在金碟里命人端给她,然而皇后摆摆手,终究没有动。
看来皇后今日是认真动了气,皇帝讪讪地笑笑,低头喝了几盏酒,渐渐觉得没意思,便命散席。
散席,自然是众人先恭送皇帝离去,其余人才敢动。
然而皇帝没回乾清宫,而是走去皇后寝殿门口候着,待皇后来了,才和皇后一同进殿。
皇后见他做足了姿态,便不好再跟他计较。嫁给他几十年来,尤其是他登基后这十二年来,他惯是如此。他如今是皇帝,堂堂皇帝做小伏低,她必须好好接住。古语道“至亲至疏夫妻”,每逢这时,便是她与他的至疏时刻。
帝后二人在炕上隔着炕桌儿坐了,皇帝打量着皇后脸色仍不晴朗,便将屁股挪一挪,让出个空儿,拍一拍,请皇后来坐。
皇后道:“去那里挤着做什么?难道那里格外香些?”
皇帝便嘻嘻笑,将桌上茶水往皇后手边送送:“喝口茶,消消气儿。”他明知她生气,却回避着,不提她是为什么事生气。
皇后道:“我喝不下。镜静今日来,总共吃了没有几口饭,女儿吃不下,你要我这做母亲的如何吃得下喝得下?”
皇帝道:“她家的事,牵扯着国事,你别管。”言语间,已经将镜静视作外人。
皇后恼火道:“再牵扯国事,她也是你的女儿,我的女儿,淑英的女儿!若淑英还活着,眼睁睁看你拿一条鱼试探女儿女婿,她该多伤心?”
提起孙贵妃,皇帝心里难受,于是也失了耐性,起了烦躁:“淑英就算知道了,她为人妾室,也需体谅我!”
“体谅你……她难道还不够体谅你?还是我不够体谅你?”皇后眼角溢出泪来,蕴在眼尾深刻的皱纹里:“重八,为了立下本朝千秋万世的规矩,我,我们,都不预政事。外朝之事,只在你想听劝时劝一劝你,在你杀人时提醒你积德。可是进了后宫的门槛儿,就是家,既然是家,我做妻子的,总有几分地位罢?我就想咱们一大家子人,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女眷亲睦。你为何连这点权力都不给我?好好儿一个家宴,先是故意来迟了,带着标儿立威,又弄出条白鲤鱼来……孩子们的心,终究还是远了。老二心里不痛快,就连四儿都不爱说话了……”说着说着,哽咽得发不出声,背过脸去,拿手背揩抹眼泪。
朱元璋争辩道:“我哪是带着标儿故意来迟,我是一不留神忘了时辰……”
皇后冷笑道:“重八,我嫁给你,三十多年了,你骗不了我。”她红着眼圈,伸出三个手指在他面前,想让他看清楚,然而又慢慢无力地放下,目光也随着垂落:“别说是我,在座那些孩子们,哪个笨?哪个真的被你哄骗住了?”
“你怎么就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