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萤仲春,白日一场烟雨洗净愁云,此夜,璇玑耀眼,半月清明,人间却有轻霭浮空,罩住周遭花影凄迷,浅香暗影。
点点流火,半昧浮灯,酒酽迷熏的一切,真如一场梦境。却有一阵风卷来,就卷走了陆瞻短暂的暗自侥幸。
他明白,这终将不是个秘密,尽管他每日衣冠齐楚锦缎华服,却仍旧像被人扒光了裤子,在天下人面前展露那不见天日的伤口。
他也十分了解了,为何自古权宦多奸佞,大概是他们残缺的伤口,只能通过无边的权力来填补,唯有银两与权势,才能使世人高看,不论真心与假意。
眼前这位千面花魁美娇娘不就因他的银子来刻意讨好吗?他是这样想的,于是撑起身,拂去满身风露,高高在上地下睨她,“这些银子,就当谢你替我处理伤口。没有下回,我再说一次,我不狎妓。”
芷秋凝住他冷的眼,倏而轻笑,同样捉裙起身,歪着脸质疑,“你不狎妓,那惠君是怎么回事?”
“惠君姑娘不是我叫的局,”他原不必解释的,可说不上为什么,他挺直了腰板,背起一只手,将眼落到遥远的黑暗中,“是祝斗真叫来相陪的。”
“哦,原来如此,”芷秋含笑点首,捡起草里的绢丝灯,“不过这种事麽一回生二回熟嘛。你记着,我叫芷秋,‘荒草满秋原,何处寻芳芷①’,假母姓袁,随她姓袁。整个苏州府,我便是花榜魁首,你要是想见我,请到平安街烟雨巷的月到风来阁,随时恭候尊驾。”
对于这样的热情,陆瞻有些无所适从,令他想起浅杏在两片轻绡暖帐中由期望到失落的眼神——她什么都没说、或者是他以往所有经历的女人们、她们什么都没说,可她们在他权势压迫下的沉默,都在控诉着失望与厌恶,喧阗了他十八岁的往后余生。
她也会这样的,或者,她不似她们那样无知天真,恐怕她丰富的经验会令她对他更加唾嫌。如是想着,他侧睐她一眼,不可一世地,“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谁?”
残灯游来,月冷霜花醉。芷秋挑高了灯靠近,几如一场铺天盖地绵绵密密的春雨,浇灌了某一片寸寸焦土的故国,这一片荒芜中能不能再开出芬芳,她也不确定。
可她愿意一试,为他、为自己、为这没有尽头的苍茫人世找寻意义。
同样,她也不知道人间有没有能拔出欲海的爱,但她努力地想让他能高兴一点。她丰富的经验告诉她不能急,她得一点、一点地入侵,直到唤醒他一整颗死去的心。
渺渺黑夜,那盏微弱的灯被她横照在他们中间,笃笃末末地照亮她纯粹而妩媚地一个笑,“我只晓得呀,你叫陆瞻,京中人氏,朝廷外派官员,祝斗真很巴结你,就这些。虽然是我眼下仅仅所知,但我不想从祝斗真、沈大人或者任何别人那里‘听说’你,我想从你口中去认识你,自然了,如果你想让我认识你的话。”
有什么细细密密地滑过了陆瞻的心,令他有一霎慌乱,幸而这一盏残灯,不够照见他瞳孔微小的变化,也幸好,这一丝慌乱褪去得足够快。
他背后的右手于黑暗中逐寸攥紧,哈下腰凑近了她的面颊,似乎威胁地笑一笑,“你会后悔的。”
不曾想,芷秋不过倡伎之流,哪里会怕?仍旧妩然一笑,不避不退,“我后悔什么呢?来者都是客,况且您这样大方的客人可不多,我还不得好好巴结住了?”
她妆额浅淡的笑颜狡黠而魅惑,眼儿似一双曲折深幽的小径,险些让陆瞻迷失在这小小不知廉耻的手段中。
他倏然懂得了,为何风月之地总能让天下男人痴迷,大概这里的女人们,除了相貌姣好,伎艺超群,更重要的是,她们未受“良戒”驯化与规劝,仍然保留了本性的贪嗔欲等“恶”。正是这种“恶”,使她们在某种程度上讲,与妄自尊大的男人们,是相等的。
芷秋窥他似在发怔,挑起眉黛一笑,“怎么,陆大人舍不得银子了?”她放柔了声调,芳裙一动,便迈来一步,几乎贴在了他身前,一臂环去他身后,去握他那只手,高高地仰起脸看他,“记住了,回去上点药,你这只手麽还要给我掏银子的呀,可别伤着了。”
言讫,她的碧簪滑过了他的眼,倩影合着灯烛飘摇至远,声音似一缕抓不住的风,自天际游来,“我先回厅上去,陆大人仔细看路,可别摔了啊。”带着浅浅调笑,点点关怀。
清和园林,嫩苔生阁,婉转踅回,厅上正值云禾换起一身粉旭舞衣,请来惠君清弹琵琶伴奏,雅歌艳舞,尽成欢乐。
那舞姿蹁跹若蝶,披襟处,波翻翠屏,流金彩夜,人间尤物,一捧常在。
此一舞,更把沈从之魂魄招来,芷秋甫落座上,即见他两个眼儿分寸不落,尽随云禾摇摆,显然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