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腔京中口音带着调侃,拉众人侧首望向亭外,芷秋亦跟着去瞧。所见的是浮光溢彩的花间曲径上行来一高庭阔宇的男子,以众女阅人无数的眼光看来,此人气度不凡,二十出头的年纪,必是世家大族子弟。
不过一个男人而已,芷秋人生里见过的男人多不胜数,奈他再好,亦留不住她要收回的眼。
几不曾想,恍然却被他翩跹的直裰后头隐约飘摇着的一抹月白衣袂拉扯住目光。
春景如织里,那片鹤羽一样飞飏的衣摆,在皋兰之上,却如柳絮凄迷,又似无根蓬蒿。
暇暨前人错身,那阙衣摆的主人方显露真容。是一张比起其他男人稍显白嫩的脸,大约是位少年,轮廓还柔和,却嵌一对硬朗的眉与晦暗的眼,有着幽篁苍林的神秘感。
须臾,这对眸似两个湖水的漩涡朝芷秋扫过来,匆匆一眼,视为无物。
当他也步入亭中,便袭来一股馥馥暗香,非是世间脂粉或花草,吊诡旖旎得如一口髹黑描红的棺材,如身在地狱之腐朽。实则不过是上好的檀香,只是该少年熏得极浓。
少顷,众女袅袅娜娜拔身欲行礼,不想一案大小官员先随祝斗真起座分向二人拱手行礼,“陆督公、沈大人,可是帖子送得迟了?二位如何现在方到呀?”
观众人,无不是满目殷勤一脸的长笑。芷秋心内了然,这二位大约是京里派驻苏州的官员,只瞧那陆姓少年如此年轻,不想做官已做到了祝斗真等人之上,再窥其器宇,大约是出身名门贵族钟鼎之家,那便也说得通了。
毕至咸集,那祝斗真将二人引就入座,并将两侧各一玲珑翠女指一指,“两位大人由京城远道而来,往后咱们在此地共为朝廷效力,即是同僚,卑职今日特意摆席为二位大人接风洗尘,没有别的,也请看看我们本地风光。”
那姓陆的少年郎不过牵起唇角若有似无地笑一笑。倒是那沈大人直望芷秋而来,一个指端洋洋朝祝斗真点一点,含笑调侃,“我看祝大人是假客气,即要叫我等见识本地风光,怎么你独占花魁?反叫一些庸脂俗粉来陪我二人的酒?”
一言毕,何止祝斗真等本地官员面露尴尬,就连在座少女亦讪然,更加有身侧二女进退不是。
眼瞧着雏鸾似又要傻人傻语,芷秋一急,先夺过谈锋去,“这位沈大人可是在夸我呀?那小女子就先在这里谢过大人了。我麽算是哪里的花魁呢?不过叫您说对了,她们尽是些庸脂俗粉,可没法子呀,她们要么还小、要么就还没做几年生意,哪里来的钱买好胭脂呢?今日既然遇见了二位大人麽,二位大人倒是给她们置办些好头面,不就不是庸脂俗粉了?”
言讫,自提了一把珐华菜花酒壶绕出桌去,先将少年郎的玉樽斟满,微福身行礼。
又绕到那沈大人右侧,注酒入杯,春酲一笑,“沈大人可不要怪我们祝老爷啊,我们堂子里自有我们堂子里的规矩的呀,就像你们官场有你们的官场的规矩。你要找我呢,得先到堂子里去打几回茶会①,相熟了麽自然就好说,怕就怕,大人不过是存心讥讽我们这些小女子。”
末了,那沈大人竟拔起身,颇为郑重地同在坐拱手,“倒是沈某言语有失,叫各位姑娘伤心了,沈某自罚一杯,可叫你们这位‘姐姐’放过我,好不好呀?”
那祝斗真忙笑,朝芷秋暗睇一眼,“哎哟哟,沈大人这是要折煞下官们了,可大人是向姑娘们致歉,我等男人不敢代杯,那便相陪!”
众人闻听,纷纷举杯,一时飞觞洒酒,片片欢颜。到红日暮,长亭向晚,男人们行令作诗,拇战飞花,有连连辙北者,便偶将酒杯递与身旁倌人以代之。其中已有小倌人不胜酒力,便予身后婢女姨娘相代。
往常那祝斗真因是知府,相坐相谈者无一不相让,并不常输。可巧今日上首二位是京中派驻而来,芷秋虽不明二人是何官职,却瞧众男巴结态度,便可见一斑。
那祝斗真常乘势而上,又败阵而归,即引得芷秋足足一壶酒下肚,已面腮粉红眼微醺,伴着喧天丝管,更觉脑内嗡嗡作响。
正直侧首偏来一女,是悼玉坊的雅琴,附耳说予芷秋,“姐姐,你唱不唱?”
灯起长廊,流觞伴影,芷秋将云霞一样的面庞轻摇,含笑,“我不唱了,你唱吧。”不时歌起,琵琶滚珠玉,传至四下凄凄长夜,唯有蛙鸣相应,男人们仍旧酣战。
错眼间,只见那陆姓少年目定雅琴,似在认真听其弹唱。他的眼像是冰,嵌在那半明半昧半真半假的笑容里,渐凉了芷秋被酒烧起来的心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