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灯如豆。
李晏停笔,等墨迹干了之后再重新把信笺封好。
这恰好最后一封花笺。
裴明嘉的花笺送来得很不规律,不像周氏的家书那样一板一眼,而是时间时长时短。
一直到这最后一封,李晏都没有回过信。
但却会在每张花笺上都做上批注,倒也有趣。
李晏原本还想过就这样把他标注过的花笺再寄回去,转念一想又很是不妥。
他不擅揭人短处,更何况是一个姑娘。
即便他没那个意思,裴明嘉收到他仔细标过的花笺之后也未免难堪。
李晏又把目光转到刚刚封好的那封信笺上,便要再度拾起放回匣子中存着。
抬指便觉密闭的军帐中有微风拂过,李晏也未抬头四顾,只道:“那么晚了来做什么,裴修。”
这时方有脚步声由外入内到帐中。
裴修慢悠悠径直走到李晏身旁坐下,说:“奇了怪了,你怎么就知道是我。”
北地天寒,裴修身上还携着从外面带进来的寒气,李晏便起身取了一壶酒递给他。
“听脚步。”李晏道。
裴修将酒往口中一倒,立刻就被辛辣得呛了一口,连咳几声之后方道:“我要是有你这耳力就好了。”
李晏也灌了一口酒,倒是难得得笑了笑,说:“这也不难,何况你我是多年之交,四周又静,静下心如何能听不出来?”
“静下心,”裴修闻言叹了口气,“我就是静不下心。倒是你,偏偏阴差阳错来打什么仗——我以前一直觉得你做个教书的最合适。”
李晏不语,又喝了一口酒。
裴修往桌案上掠了一眼,又收回目光看看李晏,目光中比方才多了些戏谑,想笑又不知该不该笑。
他便起身拾起那封信笺,佯装要再拆开,最后还是只乖乖轻拿在手上。
“你也是有这闲情逸致,晚上一得空就写这劳什子。这都过了多久了还记着以前念书时学的这些酸话,还一一给她标出来。”
“正是闲才写的。”
“你是闲,但可见我这堂妹也不上心。”裴修道,“换到我身上,我是看不出来的,可巧是你。”
这话说得李晏微微一怔,但没叫裴修看出来。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今日刚好得空,我也问问你。明嘉毕竟也是我族中的堂妹,如今虽落了难,但也总得有个说法。”
倏然,李晏的脸色冷了冷。
开口的语气却是平静,甚至还有些平日里少有的笑意:“你要什么说法?”
这一问,反而将裴修问住。
裴修本就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但此时又觉有些话是需要斟酌的,这不仅事关李晏和裴明嘉,也牵连着他和丁蝉的将来,万不能像以前一样没心没肺地一股脑儿往外面倒。
许久,他才说:“你给她一个名分也不是什么难事,都二十来岁的人了,有个妾侍通房也很正常,我娘虽不太喜欢她,但也一直是这个意思。你又不喜欢丁蝉,你纳了明嘉做妾,丁蝉也好稍稍绝了心思。”
“要么干脆趁早放了明嘉,”裴修继续道,“她可以另找个好前程去。那事都过了这么久,我知道你讨厌明嘉也是应该的,可她当年也是无心的,你何必......”
裴修没有再说下去。
李晏起身走到裴修身边,把方才被裴修随手放在桌案上的信笺拿起,然后放到信匣里存放好。
裴修说了这么多,有些话有私心,但有些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李晏却并不想回答什么。
他心中所想,裴修没有猜对,既然没有猜对,那就无须再多言。
年少时所受屈辱,若是一直记到今日,他这些年也不必拼命为自己挣一个前程了。
他走到如今这个地位,正是为了忘记屈辱,并且将自己的遗憾释然。
更何谈讨厌裴明嘉?
至于救下裴明嘉,李晏一开始以为只是自己的一念之仁,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事实并非如此。
当他看到当初那个如坐云端间的小姑娘跌落在勾栏酒肆泥泞之地时,就由不得他不扔下那些钱了。
或许她早已忘了他曾经的窘迫难堪,但他又怎忍白玉染泥淖。
待到日后,若她不想再留,他也放她便是,给了名分反而拘束。
见李晏不语,裴修倒也没觉得有什么,李晏从小便闷声闷气惯了,什么都藏在心里,裴修是一直清楚的。
不觉夜已深,裴修打了个哈欠,复又往李晏的榻上一滚,打算先歇一歇。
忽而又想起什么,裴修又坐起身来,掏出一封信。
“对了,今日我娘又送信来了,我刚刚忘了给你。”裴修干脆自己动手把信拆开,周氏让人送来的是家书,两人谁先看都一样,并不区分,“奇怪,好像前几天才寄过来一封,怎么今日又有?”
他拆开信,又重新往榻上躺好,打算舒舒服服地读完。
方看了几个字,裴修忽然把信往胸口一拍,眼神很快往李晏那边觑去。
那厢李晏正在慢条斯理地整理桌案。
裴修又把信拿出来看了几行,不知不觉又渐渐从榻上坐起,然后又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