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春馆。
裴明嘉被关在一间简陋的屋子里,周遭昏暗阴冷。
屋子里没有床榻,她只能睡在一堆稻草上,身上盖了一张破旧的蓝灰色薄被,被子散发着潮气与霉味,熏得裴明嘉几欲立刻死去。
但她不能死。
裴明嘉病得厉害,从抄家那日起便一直发着热,先时还与家里其他人一起被关在牢里,都以为她要不成了。
后来身边的人一个个被带出去,再也没回来过,母亲、大伯母、三婶母、明蔷、明嫣……
留下她一个人,想是看她快死了,也不好发卖,到头来终归还是被她熬下没死,被卖到了这地方。
裴明嘉睁开眼睛,将发霉的被子又往身上裹了裹,狠咬了苍白干裂的嘴唇一口,到底还是没忍住,落下一滴泪来,旋即又被她立刻拭去。
怎么就忽然到了这地步?
她虽病得晕晕乎乎,但在牢里时耳边也是听进去了一些话的,总算死也死个明白。
那日刘贵妃才用了午膳,便突然腹痛,接着一男胎被打下,圣上得知后震怒,立时便查起来,才不过一个时辰,竟是皇后的大宫女遭不住,向圣上认了罪。
同时皇后宫里也被搜出了滑胎药的药渣,这下人赃并获。
皇后当即被圣上禁足,饶是百般辩解终不能挽回。
皇后所出大皇子年方十岁,跪在圣上面前苦苦哀求,竟是换来圣上一顿鞭挞。
若是仅仅如此,倒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坏就坏在与药渣一同搜出的,还有巫蛊之物,不仅有刘贵妃,连同圣上的也有。
巫蛊自古以来便是抄家灭门的大罪,同样的事不知演过几回,圣上又心心念念着刘贵妃,怎不发了狠?
于是慎国公府一夜之间便败如山倒,因皇后母家而获罪。
及至天明,皇后得知慎国公府被抄,终是冷了心肠,一根绳子吊死在了宫中。
皇后向来内里刚强,临死也无一句替自己申冤的话留下。
想起大姐姐裴明栩,裴明嘉到底再也忍不住,呜咽着哭起来。
这大姐姐为人极好,未出嫁时常常带了底下的弟弟妹妹们一同读书识字,就连裴明嘉的女红也是裴明栩手把手教的。
那时的裴家,只是江南一带的富商,虽富甲一方,但终归是只富不贵,勉强捐了个官职,落在旁人眼里还是看不上。
时值端王失意被贬,流落江南,众人纷纷避之不及,裴家太爷却看中他人品才貌,又是龙子凤孙,几番交际下来,竟是把孙女裴明栩许配给了端王。
时移世易,端王弑叔夺位,裴家也一跃成了慎国公府,举家从江南到了京城。
想到此处,裴明嘉一口银牙都要咬碎。
世人都说裴家是走了大运,只靠一妇人便从富商变为簪缨世族。
但又有谁知道当初端王起事,裴家几乎尽了举族大半之财力,暗中资助端王招兵买马,裴明栩一个深闺中的女子,更是为了丈夫四处周旋奔波,日夜悬心。
况且裴家来到京城之后,也从未向圣上提出过什么非分的要求,只是安安稳稳守着慎国公府,可以说是空有个名号却无实权。
结果到头来,不过短短几年,裴家一夕覆灭,尸骨无存。
屋子的门忽然被打开,漏进来阳光刺得裴明嘉的眼睛生疼。
她抬手挡了挡,来人便已到她面前。
“怎么样?身子好些了没?想通了没?”
这人正是藏春馆主事的常大娘,也是她把裴明嘉买下来的。
常大娘说着,见裴明嘉脸上有泪痕,就拿手上满是刺鼻香粉味的帕子往裴明嘉脸上乱擦,熏得裴明嘉一阵咳嗽。
“要不是我,你死在那里都没人要!”常大娘又继续道,“你看看你,你们裴家已经倒了,除了被打杀被流放的,其余好的早被人买走了,要不是我发了善心,谁要你这个病秧子?”
那日裴明嘉刚被卖到藏春馆,一见是这等腌臜之地,悲愤之下啐了常大娘一口,于是便被关在了这里。
不过常大娘大概也怕裴明嘉死了,自己的钱打了水漂,还是请了个大夫来给裴明嘉看病,开出来的也不是什么好药,药汤里不知道掺了多少水,还依稀可见药渣。
裴明嘉原本打定主意不肯喝,以她的身体,就这样耗死算了。可有一日半夜,她烧得迷迷糊糊醒来,浑身上下都疼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以为自己就这样要过去了,却忽然想起了母亲被带走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明嘉,我的儿,你好歹要活下去……”
一直到天亮,母亲的这句话都在裴明嘉耳边萦绕,她的神思也渐渐开始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