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三月。
入春后连日下雨,近来才放了晴,乍见竟连风都带了暖意,温柔和煦。
朱雀大街上,一辆马车在春风扬起的柳絮中飞驰而过,因前头早有一队侍从开道,行人纷纷避让及时,只来得及看到那拉着马车的两匹骏马,好生高大威风。
马车四周门窗紧闭,便是有那眼力好的,也无法从缝隙里窥探一二。
就在这密闭的车厢里,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白瓷香炉燃着袅袅细烟,烘得里头又香又暖,楠木小杌子上放了一碟碟点心,可以看出丝毫未动。
当中有两位贵女,年龄相仿,皆是靠着引枕坐着,云鬓娇颜,珠翠环绕,一个尚且还捧着手炉,一个竟早已执了时兴的团扇,大概是到底觉得时气尚凉,只拿在手上,并不扇动。
今日大晴,又恰逢安王妃宴请京城诸位侯门公府女眷,慎国公府也在此列,这两位贵女正是慎国公府大房与二房的嫡女,裴明嘉与裴明蔷。
“咳......咳......”
听到身边细微的咳嗽声,裴明蔷不露痕迹地皱了皱眉,纤指轻轻往马车一侧的窗子上一叩,又拿帕子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香汗,说道:“三姐姐身子一向不好,自己也要知道些保养,既是今日又有些咳嗽,便不该出来了,五妹妹就懒怠出来交际,正在家看书呢!”
她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本也想看看市井风情,却无奈与裴明嘉这个病秧子一同困在这小小马车中,连口气都不能透。
如此想着,裴明蔷又看了裴明嘉一眼,只见她斜倚引枕,面色苍白,却映得唇上一抹极淡的胭脂愈发娇艳,发髻上斜插了一支赤金偏凤并一朵海棠绒花,身上一袭妃色对襟薄袄子,下着鹅黄绣缠枝花卉百褶裙,一派风流姿态。
裴明嘉又咳了两声,这才不缓不慢道:“方才出门时不小心吸了柳絮进去,倒也不碍事。今日是安王妃设的宴,若是只有你一人赴宴,倒没得让人家说嘴,咱们家连安王妃都不放在眼里了。”
“再者,”裴明嘉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大伯母今日不得空,来时还特意叮嘱了我,让我……”
她说到此处便住了嘴,从碟子里捻了一颗松瓤细细嚼了。
留下裴明蔷竟渐渐红了脸,只得怏怏往引枕上一靠。
论理裴明蔷是长房嫡女,亲姐姐裴明栩是当今皇后,自是比二房的裴明嘉,这个出了名的病秧子要强不知道几倍。
世事偏又不能如此去衡量,裴明嘉虽体弱多病,但自幼端庄持重,及至圣上登基,裴家受封成了慎国公府,举家自江南来到京城,裴明嘉出去交际几回,回回都能得人称赞。
就连皇后都夸过这个堂妹一回,称其有自己待字闺中之时之风。
这么一来,裴明嘉的美名倒在她病秧子这个称号之上。
加之慎国公府正值烈火烹油的鼎盛时期,一时之间,求娶裴明嘉的人几乎要将慎国公府门槛踏破。
最后是慎国公亲自拍的板,自家已出了一个皇后,也不要再高攀那皇亲国戚,只将孙女许了青梅竹马的安远伯世子陆九茂,只求小儿女日后安安稳稳过日子,衣食富足,无忧无虑。
而裴明蔷这边的情况,却远不如裴明嘉。
她为人倒是爽利,只是这张嘴常常坏事,幼时只当她小孩子不懂事,等到了要说亲的年纪,落在相看的人眼里自然不大满意。
裴明蔷又是皇后亲妹,家里又得好好为她挑上一番,是以两厢都耽搁下来,竟是还未说定亲事。
此番安王妃设宴,大太太本是要一起来的,奈何实在抽不出身,思来想去只好托了裴明嘉照看,好歹让裴明蔷管住嘴。
大太太心思灵活,还特意留了同样还没说亲的五姑娘裴明嫣在家中,只让裴明嘉陪着女儿。
裴明嘉将将把嘴里的松瓤咽下,姐俩还没来得及沉默,马车却忽然停下,两人皆差点没坐稳。
继而很快又有争执的声音传入马车内。
裴明蔷扶正头上点翠簪子,高声问道:“谁在外面?”
裴明嘉欲阻止却已来不及,敢拦慎国公府马车的如今在京城可没几个,即是已经拦了,那便不是好相与的主儿,让下人去出面倒比她们两个出面要便宜,主子们撕破了脸面总归不好。
外头一婆子立时回到:“是刘府的人。”
裴明嘉闻言便拉住裴明蔷的衣袖,奈何裴明蔷听到这“刘府”这两个字已是怒火中烧,早使劲把明嘉拂开,起身就已推门出去。
眼见着人已是拦不住,裴明嘉略一思忖,轻叹一口气,整了整衣衫,以帕子掩住口鼻,也跟在了裴明蔷后头。
只见对面正堵着一辆马车,比裴家的马车略小,谁也不肯让谁。马车当中也有一少女正探出头来观望,年纪瞧着比裴家两姐妹要小一点,还是一团稚气。
裴明嘉知道这是刘府的女眷,也不欲多生事端,只是还未来得及开口息事宁人,对方却说:“做什么拦我的马车?”
裴明蔷如何忍得了这个,冷笑一声:“这路你走得,我们也走得。”
朱雀大街宽敞齐整,莫说是两辆马车,便是八辆马车也过得了,无非是眼下须得有一辆马车往旁边让一让。
说话间,对面少女细眉一挑,竟是直接提了裙摆,自马车上下来,立在前头。
“我家的马车小,你家的马车大,合该你先让我过。”
“你……”裴明蔷大怒,“天下竟有这样的道理,从来都只有小的让大的,哪来大的避小的!”
口舌之争已起,裴明嘉虽也不喜这少女蛮横无理,但终归不能当街与其吵起来,只紧紧拉住裴明蔷的手,给她使了个眼色。
因有裴明嘉在身边提点着,裴明蔷好歹收敛了一些,再则大庭广众之下实在不雅,便仍旧转身回去。
裴明嘉刚松一口气,却听身后那少女用刚好能让她们听见的声音说道:“走便走了,那便僵着罢了,我耗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