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雪总是来得很早,一下就是一两日,将京中的街道和房屋蒙上白色,还没等融化完,下一场又接踵而至,如此往复持续到年关。
转眼间,陆启瞳已经入朝三月有余,织造司掌事虽说是个不大不小的闲职,大朝会却也要到场,听一帮胡子快要比她头发还长得老头吵架。
户部尚书谭如是个中独树一帜的奇葩,别人都是有本上奏完,顺带夹枪带棒的互呛几句,谭大人则是个无差别攻击的投石机,方圆百里就没有他不能打击的人,尤其是逢到钱的问题,事关老本行,谭大人恨不能浑身上下全是嘴,一个人炮轰整个勤政殿。
陆启瞳每每听见谭如开口,内心都要腹诽一句:在野对付小子,在朝对付老子,她命里是不是同姓谭的犯冲啊?
当然,多数时候陆启瞳就像个摆设,站着听完,走着出去,前前后后没有她的麻烦,但总跟谭如对上的一天,比如现在。
前几日陆启瞳才递了折子,大致意思是说,年关将至,织造司为宫里供应的负担更重,需要从牵丝斋加派几个人手,并且相应的材料的消耗也更快,希望户部能多拨些银钱。
这封折子其实每年都会上,她才接任掌事那阵子,频繁跑去傅府找傅江取经,傅江也不知道是希望她能多来几趟陪他聊天解闷还是旁的,明明一次能讲清楚的事非要分成好几段,只是每次都会格外嘱咐她,有些时候必须赶工,就算是引起非议也要力排众难,结果会让这些人闭嘴,尤其是吝啬鬼成精的谭如。
这所谓的有时候,就包括了年关这阵子。
诚然,换谁让谭如那张嘴嘲讽上个把时辰,也该恼了,何况是脾气一向就直,还早早同他儿子不对付的陆启瞳。
只听谭如随口说完几个着急用钱的地方后,陆启瞳手握笏板,硬是在手上压出两道红印,面上却还要维持云淡风轻,冲谭如遥遥行礼,波澜不惊道:“谭大人的话未免有失偏颇,宫中自陛下继位以来,吃穿用度一贯以节俭为上。”
她的一双秋水瞳中迸溅着火光,仿佛要隔着半个勤政殿烧到谭如的官袍上。
“但这些放在平日也罢,年节一年一回,祭祀庆典若是还不肯稍微庄重一些,往小了说,这是要沦作四邻小国的笑柄,而往大了说,便是不敬重上天。乱了国祚,谭大人当如何自处?”
此言一出,百官哗然,陆仁青暗中捏了一把汗,心道他这女儿胆子也太大,这么大不韪的话也敢当着皇上的面说,连忙要代为请罪。
谁知陆启瞳却先行跪下,对崇仁帝道:“启禀陛下,微臣才接任掌事一职不久,就要安排此等要事,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一时失言,求陛下恕罪。”
好话赖话全叫她一个人占了,谭如气得胡子都立起来,竟也有片刻语塞。若是就这么轻易松口,开了先例,只怕日后大事小情又少不得要欺到他头上,而且为着谭明坤,他同陆启瞳也算是有旧怨未了,绝不能轻易放过这个丫头片子!
可要是不答应,倒显得他心胸过于狭隘,跟个新上任的女娃过不去……
“陆掌事年纪不大,扣帽子的本事不小,照陆掌事所言,太宗皇帝乱世开国,连续三年征战沙场,甚至都不曾回过京城,谈何祭祀,依陆掌事之见,太宗皇帝称不上天命所归?”
左相缓缓开口,语调慢腾腾的,陆启瞳虽是垂首跪在地上,脑中却已经浮现出左相那张貌若癞□□的老脸,一时有些反胃。
谭如见有人为自己解围,还是一贯不怎么进言左相大人,当下犹如吃了灵丹妙药一般恢复精神,又是那个灌满火药的出气筒,道:“左相大人言之有理,臣认为虔诚自在人心,而不在于锦绣华裳,陆掌事的请求实在过于苛刻,恕臣不能苟同。”
这吵架风格实在同姜鸣有异曲同工之妙,道理没说多少,净是耍赖,如此风格,她可是见多了,对付起来不能说是得心应手,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陆启瞳眼珠一转,道:“谭大人司掌国库,乃一国之账房,应当对大齐的物价有所了解,既如此,谭大人如此要求皇家的用度,何不从自身做起?臣同令郎谭光乾私交甚笃,就我所知,谭公子可是少见的倜傥人物,放着谭府不住,整日流连红楼花丛之间,为博美人笑,甘愿一掷千金,好不快活。谭大人,可有此事啊?”
若是别家公子,百官或许还没那么了解,但谭明坤此人的光辉事迹,那可是老茶余饭后的话柄了。
说到谭明坤,谭如的老脸罕见的难看了几分,能让他这辈子感到汗颜的事情并不算多,但有关于这个不孝子的,有一件算一件,都能让谭如窘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