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为什么,为什么他终于能安安稳稳做回那个,让崇仁帝安心的靖宁侯,终于不会再有人隔三岔五,来打扰他平静了二十多年的生活,他却不开心?
宋丞费力地想要扯起嘴角,却是一个比哭还不多承让的表情。
他觉得心里有一块东西,随着陆启瞳的离去,跟着丢了,随后又不知道被他自己胡乱塞上什么东西,勉强堵住窟窿,却又因为尺寸不对,堵得生疼。
这一堵不要紧,千百种情绪井喷般回流,那些曾经他以为已经跨过的泥沼又浮现出来,陆启瞳的话再度回响在耳边。
“侯爷没有同胞,想来体会不到这种埋藏在血脉里的情绪,我不怪侯爷。”
她每次说着不怪他,用的却是最戳心窝子的话。
二十多年来,宋丞唯一放不下的,只有这破败的侯府,还有这里头几十号踽踽而行的老仆,以及一只傻八哥,但如果死亡真的降临,他竟也有些放不下陆启瞳,生怕没人提醒她,她就又变成了那面不记代价的盾。
宋丞站在那条交界线上,看着自己被光点染的鞋尖和衣角,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度正在慢慢灼烧着他。
可是他能给陆启瞳带去什么?从他记事开始,与他有关的人和事,往往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侯爷?”
宋丞回过神来,只见福禄站在他面前,晃晃手。
“我刚才见着陆家二小姐急匆匆的来去,身边就带了个小丫头和车夫,打杂的都没有,就叫棋闻和棋增悄悄跟着,万一出个好歹,也有照应。”
悄悄跟着?
宋丞后知后觉,只觉得自己此时,竟不如半百的管家脑子灵光,他拍拍福禄厚重的肩膀,轻快道:“做得不错,回头自己去账房支赏银。”
说完,也匆匆离去。
那步伐,像是试探着,迈入光明中。
——
陆启瞳从没想过,她有一天能见到这幅场景。
陆启鸣坐在江月楼大厅的雅座里,她对面是站着的是衣冠不整、精神颓靡的谭明坤。
两人间隔三尺,犹如楚河汉界,黑方除了谭明坤,还有一众歌女做卒、狗友为炮;反观红方,只有一个不为米字格的破规矩约束的陆启鸣亲自挂帅,攻势凶猛,将昔日情郎杀个片甲不留,动的不过是唇枪舌剑。
带陆启瞳赶到之时,都已经直取对方首级了。
“陆启鸣……你什么意思?”
“谭公子多年如一日沾着我这么个晦星,也是大人有大量,如今真相大白,江月楼有这么些眼睛为我做证,今日我陆启鸣,与你谭明坤再无瓜葛,往后大路朝天,我们最好是再无有交集。”
这句话,陆启瞳曾经在梦里听到过无数次,而今,她终于能在现实里,在喧嚣的江月楼里,看着那个曾经躲在她身后的姐姐,大大方方掀开她这么些年的伤疤,绝情的将脓液掐走,尽管愈合需要时间,却不再是日夜折磨她的病症。
她与过往就此割席,明日起,便是新生。
一时间,陆启瞳百感交集,眼角眉梢尽是对陆启鸣重生的喜悦,颊边却还闪着两道水光。
江月楼对面的瓦檐上,宋丞踞在上面,目光穿过汹涌的人潮,牢牢扣在陆启瞳的脸上。
他不喜欢看到她的泪水,无论是抱以哪种情绪。
宋丞忽然想起来他第一次见陆启瞳的场景,那也是一个午后,暖黄的夕阳映出她的面容,她安抚着情伤的姐姐。
如今,她却连一个哭泣时依靠的人也没有。
那一刻,宋丞忽然明白为什么心口堵得生疼,症结原来在这里。
如果他像之前那样答应帮忙,那么此刻他应该站在她身边,起码有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说两句安慰她的话,而不是像现在一样,独自站在无人知晓的暗处,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
像极了他这么多年,苟身在崇仁帝指给他的牢笼中,他并非没有反抗的能力,他只是没有反抗的理由。
忠良的血液让他无法在这太平盛世掀起腥风血雨,母亲在护国寺,名为诵经,实为软|禁,就为了牵制看似孑然一身的靖宁侯。
他本以为人生不过百年,百年之后大齐的气数如何,他眼不见心不烦,宋氏一脉是乱世出来的功臣,为这个国家遮风避雨了多少个春秋,如今变得不合时宜,自然到了该谢幕的时候,他很早就明白这个问题。
但是——
宋丞紧紧拳头,他顺从了这么久,从来没有一件事是他发自内心的,好不容易有个什么人,让他能萌生出打破现状的念头。
他不想再听从崇仁帝的驱使,做一具没有思想的行尸走肉。
他想要日后不需要什么理由,就能站在陆启瞳身边,能像她一样毫无顾忌,全然依照自己的脾气。
同时也嫉妒陆启鸣,嫉妒她生来就有陆启瞳的陪伴,而不会像他一般,午夜梦回时只有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守着偌大的侯府,任由窗外电闪雷鸣、风雨交加。
他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