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浣想都没想,一个“好”字刚出口,就被他一把将她拢入怀中。
叶云决的双臂紧紧箍住她的后背,在她耳边深深地舒出一口气,喃喃地唤着她的乳名,他的声音和身体都在颤抖着。
这副样子让她想到父亲,从小到大,父亲在遭受重大挫折的时候,也喜欢这样抱着她,唤她的乳名,很快就能够恢复意气风发。
于是薛浣如法炮制,任由他抱着,拍着他的后背安慰道:“云决哥哥,与你感情极好的兄长没了,还是因为你的缘故,你很想念他,也觉得对不住他,所以你自责伤心又愧疚,一直活在无尽的悔恨里。
“可是我能感觉到,你的兄长是真心疼爱你的,在你遇到生命危险的时候,他什么都顾不上,只想救你,这样爱你的兄长,怎么会忍心怪你呢?
“他一定希望自己疼爱的弟弟能够活得幸福,如果他知道你一直活在此事的阴影里,他该有多难过。如果我是你的话,与其只是在于事无补的悔恨里不断折磨自己,倒不如去做些有意义的事情。
“比如说啊,替他完成他应该做的事情,像孝顺好父母,照顾好他的生母萧姨娘,把他应该承担的责任一并承担。还有啊,他喜欢吃什么,每年在他的忌日买了烧给他,他想去哪个地方,你有空的时候去一趟,看看那里的风土人情,画下来烧给他,或者在他坟前讲给他听……
“你看啊,做这些事情,是不是比你单纯悔恨自责要有意义得多,你做的时候也会开心得多……”
叶云决不语,只是用脸轻轻磨蹭着她披散的乌发,薛浣语声更加轻柔:“云决哥哥,你很累了,睡一觉好吗?”
他紧箍的双臂骤然收紧,勒得薛浣有些疼,他像个小孩子一般抵抗道:“我不睡。”
薛浣很耐心地哄他:“可是你身上有伤,好好休息身体才能恢复得快,你养好身体才能好好保护我不是?听我的,去休息好不好?”
叶云决这才把不舍地把她从自己怀里放出来,却仍是抓着她的肩膀不松手,薛浣抬起头来,见他眸色微深,目光迷离,痴痴地盯着她。
果然已经很累了啊,还在硬撑着。
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陪我,好不好。”
这话一出口叶云决就后悔了,他说了什么啊!
他真的没有那下流龌龊的意思,但这话,落在小娘子耳朵里,毫不掩饰的轻佻孟浪。
然而薛浣完全没有往别处想,今夜的生死与共,消除了她与叶云决经年未见的隔阂;叶云决童年的痛苦回忆,也拉回了她与他昔日的亲密无间,甚至让她多出几分怜悯,或者是,心疼。
于是她温婉地点点头,顺着他:“你躺下闭上眼睛,我在你身旁陪着你,唱曲儿给你听好吗?”
宛宛还是一如既往地信任他,坦荡又纯粹,她从来不会认为他会对她存不好的心思,而且,她永远都懂自己的内心。
即使他的表达再蹩脚尴尬。
二人相对而卧,薛浣一手撑着头半卧在他身旁,一边低声轻唱,一边用另一只手有节律地轻轻拍着他。
他又不想睡了,不断睁眼看她,看她弯弯的眉眼,看她一池秋泓里荡漾的杏花春雨,看她笑容温柔而生动。
薛浣从小就喜爱音律,她的歌声也好听,又甜又软,像饴糖一样。
他对诗词音律从无半分兴趣,可是父亲却总想拿这玩意来掩饰“泥腿子”出身的自卑感,给自家镀上层“风雅”,所以延请名师,连训带打地逼着他和兄长学。
训的是兄长,打的是他。
最终他从无半分兴趣,变成了厌恶至极。在父亲的棍棒下,他从上课睡觉,变成了逃课。
那些叽叽歪歪的诗赋,他实在是觉得酸腐得很,一句话说明白的事情,弄那么多弯弯绕绕,这要是在战场上岂不是贻误先机,何谈兵贵神速。
那字迹让人认出来不就行了,还要弄成什么书法,什么刚劲有力、笔走龙蛇,真的是闲得无聊。
至于什么音律,在他耳朵里都是一个调,他那拉惯了弓弦的手,不知崩坏了多少根琴弦后,夫子抱着名琴,痛心疾呼:“竖子,朽木不可雕也!”
那日他又逃课,被父亲抓到一顿打,碰巧对父亲有提携之恩的安国公前来,见此情景,问明缘由,便对父亲笑道:“南齐后主饱文采风流,精通音律,出口成章,下笔成文,而终为人所虏,基业毁于一旦。”
此后,父亲就不再逼着他学那些东西了,而安国公不知为何,似乎很喜欢他,甚至还亲自授以家传剑法。
叶云决就是这么一个天生与风雅烂漫完全沾不上边的人,可是薛浣的出现,却渐渐改变了他对这些自以为“酸腐无用”之物的认知。
他喜欢看她弹琴跳舞,听她吟诗唱歌,他觉得,好看,好听,他高兴。
就像现在,薛浣轻柔婉转的歌声,如清风般,驱散了他内心的阴霾。
睁眼的次数便越来越少,叶云决的呼吸声渐渐发出平稳均匀。
睡着了。
薛浣坐起身,望着跳跃的火苗出神。
她知道,叶云决的内心,从来都不像外表那样坚强。
可是,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这么脆弱无助的样子。
在他二哥不幸夭折这件事上,最痛苦的人,应该就是叶云决自己了。
压在他心上的,是兄长离世的悲伤、害死兄长的罪恶,还有全家人的责怪三座大山。
这足以成为他一辈子的精神枷锁。但是,那时没有一个人会在意,恐怕到现在,也还是没有。
自她认识叶云决起,他的父亲就对他管教得近乎严苛,而他的性格又桀骜叛逆,所以挨打就成了家常便饭。
打得最狠的那一次,在她七岁生辰那年。
在那之前,她没有过过生辰,很小的时候,她只知道每到七月十五父亲的情绪就会跌入低谷,他会一个人闷在屋子里酗酒。稍大一些后,她知道自己的生母就是在那天去世的,所以,她不喜欢这个日子。
可是,身旁所有人,包括丫鬟仆役,都会多多少少在生辰那天庆贺一下,就只有她,从未有过。
何况,那本就是极其阴森冷清的一天,只有无数的忌讳与无尽的哀思。
眼馋到底是孩子的心性,无论她如何明白,每年陪着妹妹过生辰时,看到她穿得花枝招展的,接受着各种祝福和礼物,她心里羡慕极了。
有一日叶云决来找她玩,正巧妹妹过生辰,她的表兄,也就是陈二公子陈景渊也在。
这俩人一定是上辈子有仇,一见面就是剑拔弩张的,薛浣担心搞砸妹妹的生辰宴,再说陈景渊总是趁人不注意偷偷去扯她的小丫髻,真的很烦。于是她就拉着叶云决去静谧的后门玩。
玩着玩着就饿了,薛浣让他等在原地,自己去厨房拿吃的。
那个胖胖的苹果脸厨娘特别喜欢她,在小篮子里装了各种糕饼果子给她,薛浣道谢,蹦蹦跳跳地提着篮子跑了。
跑到一半就迎面看见了陈景渊,小脸上甜糯糯的笑容立刻换成了大白眼儿,她换了条路准备绕过去。岂料他竟跑过来拦住她,似乎很生气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