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昌谷关,边城驿站。
一条蜿蜒的血流,从一间客房涌出,一直流淌到驿站庭院,渗入院内泥土地面,将半边院落的地面染成黑红一片。
院内已经没有一个活人,二十多具尸体躺倒在院中,廊下,门边,这些死去的人衣着不同,倒地姿势各异,从脸上定格的惊恐之色,不难推测出死前正在奔逃中。
往外淌着血的客房门大开着,九岁的少年矗立屋中,手持一柄长刀,浑身是血,鲜红的液体从他的额上、面颊和手指滴落,他的脚下,躺着七、八具黑衣壮年男子的尸身 ,横七竖八让房内几乎没有立足之处,而尤为可怖的是,每一个都被剜去双眼,尸身几乎没有完整的,每一具都刀痕累累,刀刀深可见骨。
少年面目狰狞,仍死死地盯着已然一动不动的这些尸体,充血的眼底透出歇斯底里的阴狠杀戮,如同恶魔附身。
半晌,他的眼眸低垂下去,缓缓抬手抹掉眼睫上的一颗血珠,再带过脸上不知是自己还是被溅上的血,慢慢转过身往里走去。
房内靠里一张简易木床,床上也是鲜血一片,被褥凌乱不堪,床脚边,一个妇人神情呆滞地倚靠床柱,衣不蔽体,雪白的肌肤混着殷红的血,触目惊心。
然而妇人似乎已完全没有注意全身几近裸露,她的眼中,是受尽凌.辱后的行将就木,是毫无求生欲望的死灰一片。
少年脸上的疯魔被悲怆、怜惜和悔意代替,他一步一步走到妇人的面前,扯下床上已经浸满血的被单,轻轻遮挡在妇人身上,然后,慢慢地双膝跪下。
“娘,他们死了,都被我杀死了……娘,你看看我……”
妇人无神的眼慢慢转到少年身上,仿佛不认得面前的人,她的视线在少年脸上逗留片刻,又缓缓往下,看到少年插在身边的刀。
她突然一把抓住刀柄,抽刀往自己脖子上抹去。
刀刃被少年的双手死死抓住,血从指缝间流出,少年竭力嘶声:“娘,是我,我是缙儿……不要,娘,你不要离开我……娘……”
*
半月前,当韩缙兴高彩烈地跟随母亲前往西庸关,去探望已经驻守边关三载的父亲——武威大将军韩褚时,一点都没有想到此去将会带给他和母亲怎样的噩梦。
父亲自他六岁时奉旨抵御西羌族进犯,不到半年便扫平敌寇,直追敌军大将五百里,令敌人闻风丧胆,先帝封其武威大将军,其名号响彻边界内外,西境各城。
一直到那件事情发生之前,父亲在韩缙心目中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幼时父亲教他骑马射箭、传授武艺,虽对他要求严厉,但韩缙自小心怀英雄梦想,又加上聪慧勤勉,竟是令不苟言笑的父亲也常常露出赞许。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除了父母之间若有若无的疏冷。
韩缙外祖陈家四世三公,钟鸣鼎食,外祖父陈国公膝下两个女儿,大女儿嫁给先皇亲弟前鲁王,也是现今鲁王符正初的母亲,二女陈羽衣是国公夫妇老来所得,与长姐相差十余岁,极得家人宠爱,有国公府及鲁王府的庇护,自小便顺风顺水,所求莫不轻易得到。
姜朝文武并举,除了按届选拔儒学仕子外,由皇家亲自举办的武状元的擢选则更加引世人瞩目。那一年韩褚横空出世,在众多武学世家新秀中脱颖而出,成为皇帝亲封的武状元,加上其样貌俊逸脱尘,武力超群,打马巡游之日,竟令京师万人空巷,高族贵女争相观看,风头一时无两。
也因此入了情窦初开的国公府二小姐的青眼,而压根不在意韩褚小门官宦之家的出身。
架不住陈羽衣的非此郎君不嫁,陈国公亲自向先帝请求赐婚,陪嫁豪宅大院,红妆十里 ,高门贵女下嫁御笔亲封的武状元,成为一时佳话。
但韩褚对此似乎并不买账,对待美妻娇娘,总是淡淡地不甚在意。
年幼时的韩缙并不懂这些,他能够看到的,是母亲眼中对父亲的仰慕和热切,而父亲总是面如冰山,对母亲视若无睹,更遑论恩爱亲昵。
偶尔,韩缙发现母亲独在自房中默默垂泪,便会上去拉着母亲的手,关心地问:“娘亲为何难过伤心,是缙儿不乖吗?”
这个时候,陈羽衣就会赶紧擦擦眼泪,强带笑颜 ,将韩缙搂在怀中道:“娘亲没有难过,娘亲眼里进了沙子。”
韩缙崇拜父亲,又疼惜母亲,以为男人大抵皆是如此,于是便用稚嫩的肩膀维护两边的平衡:在父亲面前勤勉用功博取欢心,在母亲面前又乖巧伶俐逗其开心。
直到圣旨下来,父亲披挂出征。
韩缙始终记得,站在十里长亭送别时,母亲是如何期盼父亲能够回头看她一眼,但一直到高头大马上的背影看不见了,父亲也未曾回头。
此后三年,捷报频传,大将军威名赫赫,朝野交口称赞,母亲提及父亲时,言语里是抑制不住的骄傲和自豪。而当得了圣谕,可以去边关探亲时,母子二人更是抑制不住的开心。
出发前,便已飞书告知武威将军,也收到了前方的回信,父亲会亲往昌谷关迎接他们母子。
出了昌谷关,才算出了中原,昌谷关距离父亲所在的西庸关尚有百里,西羌敌寇足迹鲜有涉及,民风习俗也与中原相近,加上有大将军兵马在边境驻守,连鸡鸣狗盗的事情都不多,数年来基本上是风平浪静,民众安居乐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