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护工听得明白，就开始在这块并不算宽敞的场地中四处找起姜塬。这时正是庚子春谷雨最后一天，空气燥热蒸腾的上午。北方有句谚语，春风吹烂琉璃瓦。这个晴日天空中时不时能听到春天烈风穿越建筑物发出类似空竹甩动时呜呜的声响。

于是，穿着条纹病号服晒太阳的病人们，头顶的短发会被春风吹得飘荡起伏，就像远处植被区地上刚长出寸许的小草。

姜塬手里团弄着一根刚折的草根，感受着草根充满春天生命力的韧性和柔嫩，一点点湿润的汁液滚过手心。他闷闷地跟着身材健壮的医护，穿过阳光斑驳的长廊。百无聊赖。

长廊尽头，一扇半透明的毛玻璃门门框上，挂着一个标准烫金塑料牌：精神二科主任办。

进门后，姜塬坐在办公室靠门孤零零的椅子上，打量着对面办公桌后穿白大褂戴眼镜的中年男医生。因为窗外光线的原因，姜塬感觉医生周身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有一点点像昨天梦里出现的那些飞在天上的怪人。

高大粗壮的医护把病历本递给医生，低声说了一句，病患情绪很稳定，最近状态很好。说完就推门离开。整个办公室只剩下医生和姜塬两个人。

医生抬头时鼻梁镜片白光一闪，不紧不慢的开口道，你好，姜塬。

嗯。

最近睡眠怎么样？

和往常一样。

你能再给我说说你的那些梦吗？

为什么？姜塬问。

我们上次谈过，梦是每个人潜意识的投射，通过对梦的解析，我们能更好的了解你，帮助你，这样你就能早日离开这里，早点回归社会，快快乐乐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医生颇为诚恳地说。

我父母都死了，可以说一个亲人都没有，我不想出去，更不想回归社会。我觉得这里挺好的。

顿了一下，姜塬又说，你看，每天上午还一人能给发一个苹果橘子什么的，吃的也不错，最起码比外头那些地沟油做的菜强多了。在这里，还不用我劳动，每天晒晒太阳，打个盹儿，找病友聊聊天，打打扑克，一天就过去了。你看这多好。我不想出去，你问我那些稀奇古怪的梦啊，说不说吧。还得我费脑子回忆，没啥意思。

医生看着姜塬，很职业地说，姜塬啊，其实你现在这个状态，基本就可以出去了。在我看来，这是好事。你想啊，你今年才28岁，正是人生最美好的年龄。呆在里边，你不憋闷难受吗？

不难受。我不难受。姜塬说。

医生微微一笑，说好吧，那我们换种说法，你看，你给我说说你的梦，其实是帮我忙。你知道，我就是靠这个吃饭的。这其实是我的工作。对吧。你不帮我，我显得每天无所事事，就快被院长骂了。你知道，院长是个很严肃认真的人。

你帮了我，我一会请你吃罐头。那种口味的都行。这样，可以吗？医生和气地说。

姜塬想了想，说，行吧，你想听那种。

医生拿起办公桌上的录音笔，按下一个键，说，随意，说那个想说那个就说那个。你能记起来的就行。

我基本都能记得住。姜塬边伸个懒腰边说。

行，那你想说那个说那个吧。你呐，就当是和病友聊天儿了，由着你来。

这大概是我第三次还是第四次给医生说梦的事儿了？记不清了。

医生补充：其实是第五次。

随便了。反正我觉得我挺冤的，就因为这些破梦，把我弄进这种鬼地方来。以前还有几个狐朋狗友，自从我成了这样，再也没人搭理我。我恨我的脑子，为啥就不能和别人一样，庸庸碌碌的过一辈子？因为这些梦，我没法学习，更没法去找个工作。因为要给我治病，老爷子四处求医，结果去山里找老中医抓药时候，跌落山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妈妈更是愁病交加，没多久就去世了。就在最后时分，她还找中介卖了房子，留下钱要给我治病......

医生温和地说，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姜塬，你现在恢复得挺好的，你看，你现在和正常人没啥区别，最主要的，你和外边的人一样，有能力掩饰自己控制自己情绪，你也能分清现实与梦境的区别。这不正是你父母希望的样子吗。姜塬，你父母的事是意外。每个人，都不该背负不属于自己的责任。

姜塬没有回应医生的话。他垂下眼睑，沉默一会，对医生说，我想抽支烟。

医生两手一拍兜，意思自己不抽烟。随后他拉开办公桌抽屉四处翻找，居然真找到一盒已被撕开的红塔山香烟，旁边则是一个廉价一次性红色打火机，图案一看就是饭店宣传赠送的那种。医生直接将整盒烟扔给姜塬。又走到姜塬面前，给他打着火，说，这不知是谁放这的，都是你的了。不过病房休息区都不能抽，你要抽，可以来这个办公室或者护士办公室。我会和管理你病区的护士打招呼，对你来说，抽烟也算是一种不错的治疗。

姜塬狠狠吸了几口，深深吐一口烟，说，谢谢你，医生。继续吧。

医生继续按下录音笔。

我叫姜塬，今年28岁，从我记事起，我就一直做各种各样奇怪的梦，绝大部分梦，都不是我生活里见过的，本来嘛，这也没什么。就当是看各种电视剧了，可问题是，我的梦，随着我年龄增长，越来越真实，真实到让我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的地步。比如说吧，小时候，我梦见我掉进火里，或者被烫了一下，醒来也就醒来了。顶多，梦里吓了一跳，如此而已。可是到我18岁以后，梦境就越来越真实。这会儿要是梦里有火烫一下或者刀剑割一下，醒来后会感觉到隐隐约约地疼。到我二十多岁，情况更严重，梦中的伤口甚至会疼好几天，身体上出现相对应的红肿。

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越来越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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