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侧过头去,却瞥见他微拧的眉头和额角细细的薄汗。
小郡主眸色沉了沉,忽然讲到街头那位变戏法的高人说了段拗口令,扬言京中能通读者不多。
傅长凛撩起眼皮不解地投来一瞥。
小郡主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这段令,名作《施氏食狮史》。”
她生养于江南,口音绵软粘糯。
仅是“施氏食狮史”五字,似乎就已用尽了毕生所学。
傅长凛有些失笑,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得这位毫无自知之明的小郡主竟大胆开了尊口。
“石室诗士施氏,嗜狮,誓食十狮。”
“施氏时时适市视狮。十时,适十狮适市。是时,适施氏适市……”[注①]
小郡主咬着牙,如书童一般摇头晃脑,努力诵着这段实在拗口的文言。
傅长凛一字也未听懂,却被她一塌糊涂的官话逗得别过头去无声轻笑。
一抬眼,对上那双黑眸里温柔通透的笑意。
“笑一笑,就不痛了。”
楚流萤侧过脸去与他温然对望,暖光映在她水一样的眸底,潋滟无双。
秋图嘱咐这剂药文火需煎足四个时辰。
白鹰一直守着未敢偷懒,直熬到午后煎足了时候,才拿瓷碗盛了送上来。
傅长凛服了药,那张疼得煞白的脸终于渐渐瞧得出一点血色。
白鹰在一旁提醒道:“主,该出发了。”
正支着脑袋昏昏欲睡的小郡主倏然张开眼睛,带着一点惺忪的困意问道:“什么?”
傅长凛却淡淡回绝道:“你不必知道。”
他已换了身云纹暗织的玄色流锦常服,玉冠高束,冷冽疏离。
楚流萤闻言怔了一瞬,又听他补充道:“这京中,恐有一场巨变。”
男人可以放软了语气,带着居高临下不容分说的意味:“你且乖乖待在王府,不许乱跑。”
“长凛哥哥!”
见他留下几句不明就里的话便转身欲走,楚流萤牵住他的衣角,小声道:“哥哥,我想同你一起,我……”
“不许胡闹。”
傅长凛拂开她微微用力的手,漠然吩咐道:“陆十,送郡主回府。”
陆十应声现身,冷着一张脸规规矩矩冲楚流萤抱拳道:“郡主,请。”
楚流萤被陆十隔开,匆匆回眸时余光忽然瞥见桌角那封半敞的请帖。
太常寺卿季原,携女季月荷,邀傅相往南亭别苑赴宴。
她终于意识到,傅长凛要赴的,是一场鸿门宴。
那晚裹挟赃物的刺客大约已被傅长凛刻意放走,屁滚尿流地回禀了季原。
否则依他们原定的计划,怕早已有人拍案而起,检举临王府通敌叛国之罪。
季原此番宴请傅长凛,大约为的便是刺探虚实,摸清傅长凛手里究竟握着多少实证。
只是他为何要携季月荷同往,又将地方定在南亭别苑。
那里分明是……
楚流萤扫过白鹰心虚躲闪的神情,才恍然明白,这不是鸿门宴,而是相亲宴。
傅丞相一贯生杀予夺雷霆手段。
那晚人赃并获,大可一纸奏章呈报皇帝,交御史台查办。
他只字未留便放走刺客,在季原眼中,或许是结盟的信号。
是以季原以嫡女为筹码,向傅长凛抛出了橄榄枝。
楚流萤想通了其中关窍,连带着满腔的赤诚与热烈都骤然冷却下来。
她动了动唇,失魂落魄地问:“长凛哥哥,可以不去么?南亭别苑,乃是世家贵族男女相看之所啊。”
傅长凛闻言似乎略显迟疑。
楚流萤强压下喉中干涩:“你要赴这样的宴,我不开心。要拿季家通敌的实证,分明有千万种法子……”
傅长凛却当即敏锐地抓住了重点:“季家通敌,你从何而知?”
那双秋月清泓一样的黑眸黯淡下去,楚流萤轻抿着唇,不肯言说。
下颌忽然被一只骨节分明力道极大的手钳住,以不容抗拒的力道迫使她抬起头。
楚流萤看到男人冷冽愠怒的神色,低沉而摄人的音色声声砸在她心头:“糯糯,我不是说过,不许你查么。”
他手劲极大,钳得楚流萤下颌生疼。
那双潋滟清妙的眼睛如秋池般蓄满水光,滚落的泪珠砸在傅长凛的那只清瘦修长的手上。
带着滚烫灼人的余温。
傅长凛倏地缩回了手。
他将那只被泪珠打湿的手背在身后,薄情而冷冽地笑道:“郡主不肯说,便少来管我的事。”
殿中的炭火已孤独地燃过太久,未添新炭,广殿内暖融的热度不知何时渐冷了下去。
小郡主像只被遗弃的幼崽一样,忧郁落寞地顿在原地,深深望了眼他暗伤所在的肩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