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怀始终不能定神,看着面前的小皇帝,在他被布条缠得泛紫的指腹上不着痕迹地停留了几秒视线,竭力忽视掉自己手心的湿汗,几乎像是紧张。
可他孤身入贼子军营,杀敌近百时,也不曾有半点紧张或害怕。
忽而听得谢宣道:“当然还有。”
此处是间偏僻、不起眼的小客栈,里头到处是无所谓他死活、甚至对他心怀杀意的人。谢宣自认是个倒霉的人,却也没倒过这样的大霉,想到这儿,他按紧在庄怀小臂的手指慢慢松了。
他问:“明天早上吃什么?”
庄怀眼色微动,本想随人松手的动作往后退,却不曾想,从生命垂危的小皇帝的口中,蹦出来的是这么一句话,叫他一瞬怔在原地,不知以何作态应答。
谢宣先他一步走出原位,挪开凳子,竟然一下成了要老实吃饭的模样。
“皇上想吃什么?”庄怀沉声问。
“想吃什么都会有吗?”
当然不是。庄怀在心中想,此处做饭的厨子也是受朝廷指使,可不会在乎叛了国、又被反贼强行掳走的傀儡皇帝的饮食。
他还不曾说出什么,谢宣又开了口。
“算了。”谢宣说,“庄公子先离开吧。”
庄怀俯首,向煜朝名义上的皇帝行了今日最后一礼,转身走至门前,脚步踏出门外。
这时候,谢宣在身后试探着问:“那个,明天还是你送饭吗?”
庄怀的背影对着他,头也没回。
紧接着,房间的门重新被关紧,很快又传来反锁房门的声音。
谢宣抿着下唇,筷子插进米饭里,泄愤一样,将白饭戳了好几个气孔出来。
事实上,他也确实很生气,但更多的,还是无奈。这个庄公子选得无错,他一个废物皇帝,一没兵权二没人脉,任何人选择白枭之不选择他,都符合情理。
今晚一觉,他睡得很不舒坦。
梦境匆匆,嘈杂凌乱,类似走马灯。在梦境故事的末端,谢宣看见了陈元狩,不是现在的陈元狩,而是身穿龙袍、稳坐龙椅的陈元狩。
叩叩——
天色破晓,门被推开。
扎眼的光芒刺激眼皮,谢宣挣扎着睁开眼。
“……庄?”
他偏过头,神志不清地呢喃,不听话的黑发垂落几绺,暂且模糊的视线只能瞧见黑色的身影,腰身似乎佩了剑。
眼下情况危急,谢宣不敢贪睡,努力清醒过来,抓过床边的外袍。在陈元狩的军营里躺了数月,他浑身的骨头都养死了。奔波才一日,骨头已经像散了架。
他全身僵硬,动作被迫变得拖拉。好不容易坐起了半个身子,草草披件衣袍,就着急下了床。
坐在桌前,谢宣紧盯眼前高大的身影,眨巴两下眼睛,从上看到下,仔细辨别,“……庄…公子?”
对方眼色古怪,谢宣举勺喝粥的手一顿,半张着嘴,霎时变得相当犹豫:“我又……认错了?”
“是我。”庄怀出声应下,音色闷闷。
谢宣眼眸一亮,立马道:“我昨天说的最后一句话,你听见了?”
庄怀不正面回答,说:“皇上要是想从我这里寻突破口,还是趁早死心为好。”
谢宣当然没想要这位姓庄的公子弃暗投明,倒不如说,对这位武力高强、脾气古板的公子来说,他是暗,白枭之才是明。他只不过想通过不断的接触试探,尽可能多地,了解所处的境地罢了。
想达成这个目的,他只接触一人,未尝不是件好事。从昨天开始,称呼要杀他的人为公子,谢宣大有豁出所有脸皮的意味。
谢宣问:“庄公子先前说,你一直在华阳郡内听命行事,此事不假吧?”
“不假。”
谢宣这么问,当然是有理由的。
华阳郡大雪,消息闭塞难通。这会儿还能到在华阳郡潜藏的朝廷士兵耳朵里的消息,都是不得不告知、极度重要的可信信息。
而他想问的,正是朝廷的消息。
谢宣想了想,先问:“庄公子对贾朔怎么看待?”
“皇城首富。”
好无聊的回答。
谢宣眉一拧,又问:“那贾二呢?”
庄怀冷着眼,“首富的儿子。”
更无聊了。
谢宣舀了勺粥,“没了?”
“没了。”答得极干脆。
尽管才问了三个问题,谢宣心中已经垂头丧气。他紧拽着不想放的这个人,只是华阳郡内的武夫一个罢了,哪懂得皇城那些弯弯绕绕。
“……庄公子可认识朝廷的两个丞相,我这辈子不学无术贪图享乐,唯一做的,就是办了个选拔官员的燕雀阁。我想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两个?”
谢宣点头,不觉得他这话有哪里不对:“两个……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