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州这三日的路程,让许多宫中之人都在这三日中心神不宁。
第一日,薛书仁将燕雀阁春考的成绩交到了谢宣手里。
望着这位老史臣面上含着惊诧的喜色,谢宣的指尖轻抚过写着排名的卷轴,一路移至最左行,其上出人意料地誊写着“许琅”的名讳。
看见这熟悉人名的那一秒,谢宣的脑子几乎空白了一瞬,他把这卷轴合拢打开反复了看了好几遍,另一只手还在案底掐了掐大腿肉。
确认卷轴无误也并非是在做梦时,谢宣才语带关切地出声询问,“许大人的儿子,这次怎么忽然考得这么好?”
薛书仁弓着背与他行礼,“臣批阅考卷时与皇上此刻同样惊诧,不过许小公子幼时就聪慧过人,陪着大学士读了不少书册。这些时日以来又学得刻苦,能后来居上也不失为是意外之事里的预料之中。”
薛书仁了解许琅品性,在见到这份成绩后只对他赞赏有加。
可等到这成绩下发到燕雀阁之中,还是引发了不少无凭无据就传称许琅舞弊的谣言。火山文学
不过向来心大胆大的许琅对这谣言毫不在意,甚至还有心情来谢宣殿中与其讲述宋邵钦神气全失后硬要夺他在卷上写的文章的流氓行径。
“你给他看了吗?”谢宣在案上支着手肘,悠声问道。
许琅挪了块软垫置在了木案旁,盘坐在当今圣上身侧,手里把玩着一把崭新的白扇,讲话的架势也像极了说书。
“这姓宋的书呆子先是以夺命的架势要来我手上抢卷子,我心胸开阔与他说二两银子看一行字,打对折后付我五两黄金就好。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身为听书人的谢宣正开着小差,他用指尖摁平了在他膝上躺着的小土狗头顶上的一小撮竖毛,全程都听得漫不经意。
许琅恼声道:“他竟然骂本半仙不配做官!”
应当是因为许琅说这话时声音扬高了些,小土狗登时从谢宣的双手里挣离,瞪大了漆黑的圆眼满脸戒备地冲着许琅猛吠了两声。
许琅低头望着正用乳牙凶狠地磨着他裤腿的棕黄色的土狗,把右手的折扇往案上一置,意欲双手并用把缠在他腿边嗷嗷叫的小狗拖走。
下一秒,谢宣轻轻叩响木案,不急不缓地敲了三下。
原本面目凶恶大张着嘴的小狗瞬时从许琅身边跳开,怏怏贴到了谢宣腿边,用舌头轻舔了两下他垂在软垫上的白皙手指。
许琅在一旁看得想将此狗的狗头拧下来,他嘴上唾弃了一番这只小狗仅仅三个月大就能熟能生巧地做着狗腿行径的丢脸品性,完全忘了他在认识谢宣的第二日便殷勤地扶人下马车的狗腿模样。
如若不是因为他此番前来并非只是为了逗小皇帝开心,他定要让这条懵懂无知的小狗知道一下什么叫做人心可畏。
想到这儿,许琅抬眸唤道:“皇上,我此次来殿中,是有要事启奏。”
谢宣愣了愣,却觉得这仅仅只是许琅玩闹前佯装出来的肃穆,敛眸一道玩笑道:“许公子有什么要事要与朕……”
许琅眼见着这只小土狗不知轻重地在那根纤瘦的白皙手指上磨牙,直到一阵倒抽的吸气声传来,漂亮手指的指腹上有了一颗颇为深入的泛红齿痕。
许琅看得心头一跳,心里嘶磨着牙,干瞪着一双想将这狗立马扔出殿门外的愤懑眼眸。然而狗不知人心,与他对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像是一点不屑于眼前两脚生物的妒意。
谢宣望了望土狗嘴里新生出的一颗窝藏在不显眼位置的尖牙,登时明白了一切。
他心中忽然记起陈元狩的话,这小狗的利牙长得这么快,对方的话倒也不是全无道理可言,只不过行事实在粗暴了些。
谢宣仍记得许琅说过的上一句话,于是又问了第二遍,“许公子想说什么?”
要事在身,许琅稍许镇定下来,肃然了脸孔慢慢道:“在下有要事要与皇上启奏。”
这话表面上与许琅先前说过的倒也没什么太大的分别,可神情与语气却更肃冷了些。
谢宣忽然觉得许琅或许是真的有要事要与他相商,神色也变了变。
望见对方神情的变化后,许琅沉声讲述道:“燕雀阁午休时,多数人都是回到家中或差遣家中的下人带来食盒,但丞相的爱侄在冬末的某天却带来了一位府邸里的厨子,不经允许便在宫廷膳房准备午膳。”
谢宣把每句话都听入了耳底,这段话语调平平,他心中有股预感,许琅要与他说的重点并不在这一段故事中。
果然,许琅以相同的语速继续道:“宋邵钦带来的那个厨子,在下不幸在归家前见过一次,面貌观着不像是给官家子弟做饭的,倒像是个手里握过杀猪刀的粗鄙之人。”
“此人双目呆滞,面貌狰狞,行事却畏畏缩缩,宋邵钦一句训斥就能吓得他跪地求饶。”
许琅沉着眼眸,辨不清晦暗的目光所视何处。
“这个厨子性情看似怯懦无能,我在路过此人时,闻到了一股浓烈刺鼻的腥臭味。”
“腥臭味?”
谢宣将这三个字用似问非问的语调重复了一遍。
“皇上,我在贾府中见过那只还未埋入土中的死猫,全身上下所受的伤唯有脖颈处骇人的那道深刀疤,我与许多刀具的刀口对照过,其中最为吻合的……”
许琅沉声道:“是我在街市用五个铜板买来的一把生锈了的杀猪刀。”
谢宣的心脏漏跳了半拍,即刻凛眸扬声问道:“宋邵钦的厨子现今在何地?”
“他死了。”
“死了?”
“就尸首的僵硬冰冷程度来看,他应当在冬末就蹊跷死在了家中。”
谢宣又问,“他家中可有妇孺?”
“应该早已逃了。”许琅答道,“他家中无人也无钱财,只有一具臭气熏天的尸体和……”
“五头饿得四肢无力口含白沫的猪。”
“许公子知道这么多事,为何却在之前一句话不曾与朕讲过?”
言语里传达的信息字字陌生可怖,谢宣强定着心神,不让说话的语调虚浮卡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