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谢宣再开口,陈元狩紧接着道:“这座客栈后的两里外有座荒废的矮山,半山腰有间用来求雨的神龙庙,我初来皇城时在那儿住过一阵子。”
他讲话的腔调十分平淡,面上还留有残存的笑意,好像丝毫不在乎自己曾经的窘境暴露在从幼至今都锦衣玉食、住在大宫殿的谢宣面前。
语罢,陈元狩的目光也紧锁在了谢宣恍惚的面孔上,他出口询问,语气有些沉闷,“你想去吗?”
谢宣蓦然意识到,他面前这位仿佛时刻都会露出凶狠獠牙的大灰狼的的确确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陈元狩说这话时的嗓音听来有些粗哑,始终不敢与他正眼相对的谢宣这才迟一步瞧见了,对方始终微闭起的双眸里若隐若现的细小浅淡的血丝,像是起码有两夜都没有安然入眠过。
这对于现阶段的陈元狩来说,倒也并非什么奇事。
尽管陈元狩已经逃离了在淮南城时穷追不舍的追杀,但对这座冰冷的皇城没有丝毫归属感的他仍然不间断地思考着,思考着如何再次攻下被朝廷夺回的淮南城。
在心中反复咀嚼“淮南城”三字后,谢宣瞬时醐醍灌顶,这些天来的郁闷烦躁都在这一秒消解了大半。
陈元狩想得到的那些事物,于如今事事被白枭之管束着的自己而言,也未尝不是一个有利可谋的转机。倘若陈元狩能够打退驻守淮南城的禁军,怀有夺权心思的白枭之定然比身为皇帝的谢宣更加焦躁。
想到这儿,谢宣抬眸对上了陈元狩的眼睛,直坐在硬凳子上让他的手脚略有些僵硬,在不动声色地掩下了心里不安的情绪后,谢宣故作从容地应了话,“我都听陈公子的。”
话音刚落,谢宣微抿起唇角显露一道极浅的浅笑,托他早逝的母亲的福,他长了张讨巧好看、引人生怜的漂亮脸蛋,笑起来就更讨人欢喜。
他要接近陈元狩,甚至帮助陈元狩。
这后半句话,曾是襄王谢知州做过的最亏本的买卖,他的虚情帮助只让他得到了后半生的牢狱之灾。
可谢宣觉得自己与谢知州不同,他只需陈元狩帮他一步,何况这一步,陈元狩本就必须要走上去。谢宣所想的,不过是想他将这一步走得更快些。
至少他足够了解陈元狩,陈元狩却还对他一知半解。
他并非不想做一个做事不愧于心的圣人,只是原书里的谢宣已经告诉过他,只在皇宫里心怀苍生是救不了苍生的,只能最终害苦了自己。
陈元狩的话也第二次唤醒了谢宣对于原书算不上详细的其中一段记忆,矮山上那座破烂的神庙,在皇城流亡的少年,这两者之间建立了超脱天道的友谊。
在陈元狩继位成皇后,他还扩建了这座神庙,将它从被世人遗忘的角落里拉了出来。
他能够邀谢宣前去此地,甚至叫谢宣有些诚惶诚恐。
谢宣并不觉得他们二人的情义好到了这等地步,能让陈元狩对一个不知名讳的同龄男子放下戒心。
但谢宣却又知道,作为《通天》书中笑到最后的赢家,至少在陈元狩年少时,他的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尘,他想杀一个人,就不可能磨磨蹭蹭留他在这世上多活哪怕一秒钟。
就算陈元狩没拿他当作朋友,也应当拿他当作了有趣的人看待。
当谢宣应完话后,陈元狩面不改色地垂眸道:“你是喜欢背的还是抱的?”
“什么?”谢宣听得摸不着头脑。
他们行这一趟,莫非还要带着东西去客栈后山?
等到察觉到对方的视线随着落下的话音缓缓挪转到桌下后,谢宣才恍悟过来,他今日触了好大的霉头,爬墙时把左脚崴了,他刚才想事情想得过于入迷,半点也没感觉到痛,老早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谢宣的心中觉得,陈元狩不过是想揶揄他,毕竟这样的事,陈元狩早已干过不下三次了。
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更妄论三回以上。
谢宣不紧不慢地答道:“我喜欢扶的。”
陈元狩倒是没回绝他的话,只低笑了两声,听上去不像是嘲笑,但对方具体为何而笑,一心庆幸自己总算找回些主动权的谢宣完全忘记了去思考这个颇为简单的问题。
离开皇都客栈时,来时升得极高的太阳已经被厚重的云层覆盖,蒙上了一层浅灰,大好的晴日有转阴的迹象。
初秋的轻风吹过宽阔的石道,卷起了肉眼难见的细沙与两三片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