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对父亲只有一个朦胧的记忆,林老大唯一的具体影像就是家里至今保存的那张照片。照片上林父披戴着大红花,或许是因为紧张,表情略显生硬,但看起来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那是他在县劳动模范表彰大会上照的。
老大的名头自然不是随随便便叫的,林老大不但多年捕鱼量在全镇乃至全县第一,而且为人正直、豪爽、善良,为一方乡里所称颂。按理说,一家人不管两家事,关起门来各过各的日子,但是老大的威信就在于,管着你了,你还要信服我。
据说,林老大曾因为本家一小辈不赡养老人,居然跑上门把人家一顿暴揍,临了被打的还要上门道歉。路见不平一声吼,似乎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里是民间认可的一种行为。当然了,这一声“吼”也不是任谁都可以做到的,一般来说“吼”的人自身的品行、为人被大家所认可方才有这个资格,而且在这个资格的背后通常承载着很大的责任。试想倘若西门庆去捉他人的奸,岂不叫众人笑掉了大牙?林老大为人豪爽,不管谁家有个什么大事小情有求必应,你开口求我那是给我面子,不找我帮忙反倒是瞧不起我了。在这偏居一隅的海猫岛,“义气”一直具有很强的统治力。
这两年改革了,再也不像以前干多干少没什么两样,超额完成任务有奖金,赶上好政策,终于过上好日子了。
林老大仗义疏财,广为人知。虽然因为捕鱼成绩好,得到的分成和奖金不少,是最早的“万元户”,但除了一栋小楼,手里却并没有多少钱。也幸亏林母打定主意为孩子着想修建了这栋小楼,否则即便有再多的钱也会被他疏散掉。
因为,他是老大。
大家一般称呼林海的父亲为“老大”,但只有少数几个人叫他“黑子”,而黄毛的父亲就是其中之一。但这也不过是他对林老大称呼他“白条”的一个反衬而已。
“黑子”和“白条”在私下里被人称呼为“黑白双煞”。因为,在这一带,没有人比他俩的一对机帆船能捕获更多的鱼,理所当然是鱼虾的“黑白双煞”。
昨天,镇里发来电报,预报这几天会有大风天气。接到警报,多数渔船纷纷撤回渔港了,“黑白双煞”却并不在意——离岸也不是太远,何况装了机器。帆船换成机帆船后,速度快了许多,见势不妙,现往回赶都来得及。再者,天气预报也不是太准,十个倒有九个是谎报。倘若每次都往回跑,光油钱都需要很大的开支。
“黑白双煞”的名头,不但意味着二人捕鱼的技术高,知道何时、哪里有渔汛,同时也意味着二人艺高人胆大。
对于“黑白双煞”来说,渔获的意义不仅仅是生存的必需,“第一”这个荣誉才是追求的核心。就像是刀客,平庸的刀客可以有成功,也可以有失败。而对于顶尖高手而言,一旦站在了顶峰,就必须付出毕生的精力来维护自己的荣誉。
这几天渔汛特别好,多数渔船都回去了,正好趁机多拉几网好鱼。有时林老大甚至很享受这种在风浪中捕鱼的惊险和刺激。只凭一页扁舟虎口拔牙,向波涛汹涌的大海挑战,掠夺他的子民,这种由征服而引发的快感是无法言喻的。
“收网喽!”船员虽然打出了旗语,还是习惯性地扯起嗓子喊了起来。收网啦、收获啦、回家啦。喜悦、激动的情绪在船员中间弥漫开来。
渔网收拢,从纹车缠动渔网时吱吱嘎嘎的沉闷声响里,林老大已经得悉这又是一网好鱼。
渔网被彻底吊起来,拉杆子的打开网腚绳,鱼群呼啦一下铺满了甲板。山一样的鱼噗啦啦跃动着试图摆脱地球引力的束缚跳回大海,甲板上顿时变成了鳞光耀动的“渔乐场”。林老大不由得咧嘴哈哈大笑了起来。阳光照在他古铜色的脸上,镀出了一道黑亮的色彩。
生活是如此之幸福美满。收获啦!收工啦!回家喽!
他似乎能闻到婆娘炖的鱼的香味了。
林母擅长做鱼,各种各样的鱼经她的手一处理,味道总是比别人做得更好些。家焖黄花鱼、清蒸加吉鱼、清汤老板鱼、红烧鲅鱼、刀鱼、干烧小嘴鱼、炸长脖鱼、牙鲆鱼饺子。累了、饿了,炕头一坐,品品婆娘的厨艺,再来几盅烧刀子,什么是生活?这就是生活!
遥望天际,天色格外地明亮。林老大明白,这是暴风雨的前兆,风雨真的要来了,于是招呼船员打旗语命令跟船返航。两船稍微靠近,林老大打开船舵楼侧铉窗对“白条”喊:“我说,今天收成不错啊,晚上到我家叫你嫂子弄俩菜咱哥俩儿喝一杯!”
“白条”可没有那么大的嗓门回应,只是笑笑挥手示意明白。
一路劈波斩浪,“黑白双煞”直奔家的方向而去。林老大目光沉定,把舵的双手坚定有力。他相信,在暴风雨到来之前,船一定会开回去的。
“老大,不好了,跟船怎么被甩下了!”大副回头一望不见跟船的影子,焦虑地对林老大喊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