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孟庆繁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看着杨青生,他一时间不知道用什么词去形容这个老对手。“阴险?无耻?”最后,孟庆繁脑子里挤出四个字。但是,随即他自己又否定了。他心里想,杨青生这个时候跑到自己家来说事,却没有去公社贴大字报,这算不算是高抬贵手放了自己一马?从这个角度来说,这样的做法,又不像是阴险无耻的人。
“杨老大,你甭弯弯绕了,直截了当的,你要干什么?!总不至于想逼我走当年杨二叔的老路吧。”
孟庆繁一直在听着杨青生说,十分的耐心,等他把话说完了,才回问道。
认真说起来,孟庆繁不是不想插话,而是不知道如何去插话。当杨青生说到“当时他和你那么亲热,是不是你早就和北京城里的那个反党分子有联系时”,他已经是两腿发软,如果不是正好背靠着大柿子树,恐怕这会他都要站不住了。
别看香坊现在还是风平浪静的,可是几十里路外的公社那边,早已经风潮涌动。每次去公社开会,看着院墙里里外外贴满的各种各类的大字报,他心里就毛毛的。虽然他老孟家是贫下中农,赤头赤尾的无产阶级,但是,有过从“四清”、“三反五反”等运动走过来的经历,孟庆繁对这些风吹草动依然十分敏感,所以,现在杨青生站在自己面前,不分青红青红皂白的问他“老实招供吧,你什么时候加入反党集团的”时,根本不知道如何去回答。
关于那个大领导,除了一口南方腔调还依稀记得,连长什么样孟庆繁回想起来都迷糊了。但是,事实摆在那里的,那天那个大领导确实夸了他来着,这个至少有二十几号人可以见证。孟庆繁知道,如果有人揪着这事不放,自己绝对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突然间,孟庆繁脑子里马上想起上跳水塘溺水死了的那个杨云植来。那才是头两年的事,所以,回想起来还是沥沥在目。
孟庆繁记得很清楚,19**春的那天,天都快黑下来了,杨青生托人传过来,让他去队部一趟。
“我想好了,既然上头有任务,香坊一点动静也没有的话,没法交待。这样吧,咱先说好了,就走一过场,请杨二叔委屈一下,不出村,在村里搞一下就完事。”
杨青生见着孟庆繁就说道。
杨青生说的任务,是公社布置的“反修防修”任务,他是生产队队长,**,这种事自然是他说了算,所以,作为副队长的孟庆繁只是点了一下头。
杨二叔就是杨云植,排行**,所以村里人都称他杨二叔,孟姓人也不例外。他家被定为地主,是因为他家比别人家多拥有一口一亩面积都不到的水塘。杨二叔家是世代的值水工,即负责浇花浇树的,水塘由他家负责清淤,自然归属他家了。
和其余香坊人家一样,杨二叔家虽说日子过得还可以,但也没比别人家强多少。香坊没特别富裕的人家,这和香坊最早建村时的基础有关系,因为村里的土地一直就不是属于某个家族更不是某个家庭的,而是属于官家的。在建村之时,地契就没在村民手里,所以,村民连赋税都不用交,只是将种植的花木为官家专供,算是交了变相的赋税。因此,几百下来,整个香坊村的人谁都没见着过地契,只是各家种着自己祖上延习下来的土地。
一直到了皇恩不再后的几十年,终于有人关心起香坊的土地归属问题。既然谁家也拿不出地契来,最后政府定了调,干脆把全村土地拢一块,再除以人口基数,照着这个发放土地使用证。这时候,大家伙才发现,香坊村的土地其实少得可怜,根本没有办法和四邻八乡的村子比,分到各家名下的,家家户户都只有几亩。
其实这也不奇怪,几百年下来了,香坊的人口增长了近百倍,但土地却还是建村时的那些。一是本身建村时,皇家出的手,一圈一大片,那时的人均土地面积很是阔绰;其次,靠养花弄苗这些活计赚钱,占用土地面积并不像种苞谷小麦需求那么大,所以,虽然人均土地是日渐减少,但香坊人的日子却没有什么大的改变,安居乐业还是算得上的。
分了土地之后,再照着上头给的评定标准定家庭成份,香坊全村上下全是贫下中农,没有一户例外。考虑到面子上不好看,偌大的一个村子,连一户富点的人家都没有,肯定没人信,所以,定成份的时候,全村人一合计,除了土地,香坊村自定了另一个重要标准,就是各家的院子面积和房屋建造成本。就这样把屋里屋外的财产全加上了,香坊还是没有什么特别富裕的家庭,称得上地主的人家自然是找不出来,于是,大伙照着上头给的规格,评出了三户富农。也是巧了,孟、杨、董三姓各一户。杨二叔家是砖瓦房,院子也大,杨姓那一户富农就落在他家头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