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渍沾了满手。
苍术不知何时立于他身后,此时复才低头看,瞧见那纸上凌乱字迹,写至最后字不成书。
谢连刃将之揉作一团,随手扔开。沉思许久,复又定定看向膝上小女。
满室寂静。
唯苍术此刻倏然开口:“谢将军,你对她下手太重。”轻描淡写间,却亦话里有话——若有所指,“君上养她九年,不曾舍得动她一根手指。”
“是不舍得,还是心中有愧?”
“卑职不明。”
“既是不明,”谢连刃沉声道,“便不要妄加挑拨。更不要想连他最后一道软肋亦摘去。”
“……卑职不敢。”
少年长身玉立,持剑不语。
分明轮廊深邃,如经刀刻斧凿,细看时,更似隐隐带些胡人血统,连瞳孔亦是浅浅琥珀颜色。此刻却垂眉顺目、一口一句“卑职”,尤显温驯——亦尤显违和。
谢连刃望住他。
不知为何,忽竟想起某位早已辞世的故人:便是拿死物作比。比起眼下那任人驱使的忠仆模样,他或许与那人一样,更像一柄并不多见、寒光凛冽的百炼弯刀,模样诡谲,出手狠辣。
于无声处取人性命,方是他们的处世之道。
对沉璧而言……留这样一个人在身边,又究竟是好是坏?
将阿雀轻放至一旁软榻。
谢连刃忽的起身,踱步到那少年身前。
四目相对。
似是打量,亦是审度。
耳边似有风声骤起。苍术目光陡厉,下意识回护手臂,然竟仍看不清他何时出手、如何动作,只耳边细声窸窣,来不及动作,他双眼忽便瞪大,眼神愕然向下:只见颊边一缕黑发被人“拦腰截断”,随风悠悠落地。
如若对方意欲取他性命。
此刻落地的就不是鬓发,而是他的首级。
多年不曾有过的畏怖在一瞬之间袭上心头。
苍术眼神微动,似乎有话要说,然不过转眼,谢连刃却已如无事发生般,又默默踱回阿雀榻前。见小女儿如坠噩梦,呢喃低语,便伸手轻轻拍她后背,哄她入睡。
口中轻声道:
“人有软肋,尚可为人;若世间无一可惧,无事心畏,则人不为人,而入诡道。苍术,你可知一国之主,若心无怜悯,无牵挂,是多么可怖的事么?”
“……”
那少年惯是沉默的。
此刻沉默倒像是另一种无声的回答,谢连刃明白他的不愿多言,但至少敬畏已显,亦只冲人温和一笑,换作另一和蔼面孔。
话题亦另掀一页。
“依你看,”他话音淡淡,只随口问这练家子道,“我儿日后,可还能使那七十二路成雪枪,令我家传绝学后继有人?”
苍术思索片刻。
摇头。
“若换作你那轻便弩/箭呢?”他追问,“你是个中好手,或能指点一二。”
苍术依旧摇头。
他不会撒谎,亦不敢在此刻虚言,此话理应不假。
谢连刃沉默落座,看向窗外。
这满室凄清。
除去阿雀间或两句梦中的呓语,唯有无话到底。
*
“阿杏姐姐,你可知道,什么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么?”
“什么蚍蜉?”
“是匹夫、匹夫!”
“怀璧又是什么?”
“……哎呀,原是你也不懂,不问了不问了!”
阿雀悠悠转醒时,日头已近傍晚。
小姑娘不住揉着后颈,两眼眼皮打架,好不容易折腾着迷迷瞪瞪从房中出来,左右环顾一圈,原以为合该瞧见一阵兵荒马乱,结果倒出乎意料,万事太平。自小一同长大的婢子仍如往常在院中躲懒。
叫绿袖的丫头,手里拿着张皱巴巴宣纸左右端详,旁边的秋杏凑到她跟前看。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将那纸翻来覆去。讨论的话题却是南辕北辙,直离了本意十万八千里。
她忍不住在后头咳了两声。
绿袖循声回头,瞧见是她,两眼弯弯便迎上来,唤她道:“三姑娘,你醒了。”
“你们在看什么?”
“您说这个呀?”绿袖与她年岁相仿,自幼情同姐妹,这会儿也不打算藏着掖着。闻言,便笑嘻嘻将那纸在她眼前展开,咕哝道,“您今日在书房睡过头,孙管家叫我二人过去,我便随手在书房外捡来了一张——瞧着满地都是墨纸团子,也不知是不是二爷写的?三姑娘,您瞧瞧。”
阿雀经不住她缠,只得忍住呵欠,又凑上前去瞄了眼。
观那字迹狂草,下笔凌乱,哪里有二哥一手隽秀小楷的影子?便径直摆了摆手。脑中一片混乱,一时竟也想不起来今日为何提前下学,又是怎样回府,索性又同她们一起坐在院中木阶上。
任晚风轻拂面庞,却吹不散一脸倦意。
而绿袖得了个意料之外的答案,不由满脸失望。
当下,便将那纸团随便卷起、扔到一旁。又起身,说是孙管家曾提点过、今日侯爷同两位少爷都要晚归,便招呼着秋杏一同去小厨房备膳。
独留阿雀坐在院中。
托腮不语,只望向院中的藤架、秋千、一切如常的人来人往。不知几久,却忽又侧过头去,小手铺平那皱巴巴宣纸,细细打量起那纸上字迹: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她突然表情一变。
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便将那宣纸重新揉作一团,狠狠往地上一摔。
“什么怀璧其罪,什么大道理小道理!都是歪理!”
纸团子骨碌碌滚了老远。
直滚到一人脚边,那人弯腰,纤细手指将之拾起,展开。
阿雀犹然不觉。
只虚挥着拳头,作势要将人打得满地找牙,恨恨道:“我和那燕折华业已结下梁子,不死不休!”
“我谢阿雀不叫他鸡犬不宁,这事定是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