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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中午,贺执一直留到同她用完午膳,忽听后山深处笛鸣掩去,四下寂静无声,复才起身与她作别。
临别前,他从袖中取出一只短削竹笛赠予她,说是为感谢她一饭之恩,日后以此为证。听他说得诚恳,阿雀便没拒绝,又因不敢逃下午夫子的小考,将剩下的糕点都交予贺执充饥后,便不得不匆忙离开。
却不想,这日的小考竟波折频生——
“快去看快去看!”
“蹴鞠场上打起来了,谢小将军与那大燕质子——你怎一副这表情?就是那燕折华,如今倒该称一句燕世子了……总之,两人大打出手,都见了血,据说已是闹到要去宫中请御医了!”
“这么严重?”
“可不嘛……如今大燕向我熹真称臣,质子变世子,襄城公主都成了他母妃了!……公主又是沈太妃与先帝的遗腹子,最受沈妃宠爱,且与沈皇后年少交好,情同金兰,嫁与燕王不过半年多,省亲时便出了这等事,怕是天家都要给惊动了!走走走,去晚了便见不着热闹了。”
阿雀从后山偷溜回来,还未曾踏进凤鸣阁,路上便同一众同窗少年少女错身而过。
耳听得她们议论纷纷,竟是自家大哥惹事,惊得险些没把下巴砸地上。当下也顾不得什么考试,混在人群中便一并往蹴鞠场跑去。
一口一个“借过”,终于从后排连滚带爬钻到靠前位置,打眼望去,却只见蹴鞠场中气氛犹然剑拔弩张,她大哥独居一侧,右手血光淋淋,骨头竟都突出半截,亦不叫痛,只徒手捂住伤口,冷眼看向对面——
棕发碧眼的少年面上挂彩,留有一道狭长红痕,被一众仆从簇拥其中,前呼后拥。
虽瞧着亦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却是高鼻深目,别样俊秀,一派与众不同。
阿雀挤在人群中,四下观察。
耳听得四面皆是人声喧嚷,又借机听了几句,却是越听越不妙:
天下难逢太平,如今熹真与大燕正交好,襄城之盟不过三年,夫子论道时不时仍会提起。这位原本并不太受看重的大燕质子,听说也因其父陵阳王前年登基为帝,在熹真亦受封世子,“身价”水涨船高,颇受宫中礼遇。连阿雀亦曾听二哥说过数次,只道城中不少官家竟自愿与浅水之蛟结亲、倒是一道奇景。
今上向来崇文鄙战,一心只谋太平,对大燕处处忍让,甚至不惜将膝下爱女嫁与年过五十的新王,如今公主返京,却闹出这样大事,双方均是狼狈,无异于当众拂了天家面子——
算了,不管了!
阿雀眼看对方竟意欲聚众动手,急忙高呼“且慢”,冲出人群去。
“且慢,且慢!”
她一边跑,一边拼命挤出两滴泪水。
任脚下趔趄、末了几乎是飞扑过去,一把抱紧大哥腰间。
也不管人群如何议论,开口便已抢占先机、声嘶力竭号啕起来:“大哥!这是怎么回事,你竟教人这样重伤——你的手!你的手……我谢家七十二路成雪枪只你一个传人,你若出事可怎么办!到底是谁这样伤你,是谁这样大胆,我定要求太后娘娘为你主持公道!”
谢沉云全然没想到自家妹妹会出现在此,更没想过孩子这般胆大,竟敢如此拙劣地为他出头,不由愣了下——却不知该抱她还是推开好,一时间呆立原地。
右手淌血不止,俨然已在地上聚起一汪浅浅血滩。
“大哥!”
虽是扮疯卖傻。
看他如此惨状狼狈,阿雀心软,这会儿却忍不住真流下泪来,心中思忖着表姐和二哥这会儿怎么都该收到消息,自己只需拖延片刻即可,又兀自强壮声势。一咬牙,纤瘦手臂拦在谢沉云身前。
“世子殿下,你、你可不要轻举妄动,且先叫你的人退下罢!”
她两手张开。人虽矮小,此刻却颇有些老鸡护崽的架势。
“我大哥自幼随阿爹四处征战,虽在京城名声不显,但到底功在社稷,其心可鉴!不过一场蹴鞠赛,他习武之人,如今已是伤筋动骨,于情于理,也应先唤大夫为他诊治,可世子殿下这番架势……难不成,竟还想仗着人多势众、欺负我大哥久不在京城,来个以多欺少么?”
“你是何人?”
那少年眉头紧蹙,汉话腔调怪异。
见她歪了脑袋、面露疑惑而久久不答,面色由白转红,突然又猛一拂袖,厉声喝道:“让开!”
“尔等女子,不配与吾多言!”
“……”
“还不滚开!”
阿雀仍是半步不让。
四下皆是书院同窗,她料得这人自视甚高,绝不会轻易对她这女娃娃动手,听他所言,更忽的眼神一亮:昨日为小考挑灯夜读,背的正是二哥七岁那篇《木兰赋》,现成的长篇大论不拿来用,还待何如?
她边从袖中抽出另张帕子,背手递给大哥包扎,边是摩拳擦掌——
笔墨心中过。
一瞬了然于胸,当即便扬声道:“男子如何,女子又如何,世子殿下,焉知就事论事,与男女何干!殿下在我熹真求学数年,难道太平苑的诸位夫子不曾教过你,我熹真开国便有女子为将,先太后更是骁勇善战,不下男儿;当朝亦有女官二百,个个饱读诗书,便是我鹤山书院,亦有凤鸣阁、春日楼、夏风阁、秋月楼、忍冬阁,琴棋书画诗酒花,凡事男子能学,女子亦能学,同样道理,你与我大哥要说的话,与我亦能说;你若要为难我大哥,不如为难我——”
她话音一转。
“但殿下应知道,读圣贤书者,只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非动辄以武论高低。今日你动手伤人,我大哥却不曾这般伤你,已是处处退让;若殿下仍要擒我大哥,他日金銮殿前伸冤,今日之事,我必三步一跪,五步一叩,原原本本向陛下、向太后娘娘泣血相告!”
“你!”
“我、我谢阿雀说到做到。”
“……好、好!”那少年闻言,却不怒反笑,“原来你就是谢阿雀,我还道找不着你,很好,很好,今天你倒自己找上门来——”
自己找上门来?
什么意思?
阿雀愣住:难道又是个自己想不起来的“旧相识”?她可从不记得自己得罪过这位燕世子!这、这怎么倒像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了?
原还只是想拖拖时间,这会儿却意外成了“主角”,眼看着对面那蓝眼睛的异族人瞪她瞪得宛若恨不得当场剥皮拆骨,阿雀终于晓得后怕,干笑两声,便脚步飞快——灰溜溜蹲到了哥哥身后。
四目相对。
还不忘冲人傻笑了下:那意思,大概也就是能做的都做了,二哥再不来,就听天由命好了。
你死我也死。
竟还怪可爱。
谢沉云:“……”
默然无话,他一时不知该气该笑。
只下一秒——
“苍术。”
阿雀身子一轻,傻傻被人拎起,便听大哥朗声道——也不知对谁,只有这么一句。话一出口,便随她被扔远的弧线一同飘向人群:“把我妹妹接稳了!”
接……
接稳了?
阿雀双脚离地。
此刻人已腾空,扑棱了两下,压根没有挣扎的机会,便伴着惊叫垂直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