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程岩醒来时微感头疼, 心知是醉酒的关系, 便也没急着起床, 索性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躺着躺着, 他忽然觉得不对……庄思宜呢?
程岩睁眼, 见床上果真少了个人, 他伸手一探,发现庄思宜躺过的地方都变凉了,显然人已起来了很久。
程岩下意识往窗外看了眼, 见外头天光大亮,估计已很晚了。好在昨日已封印,他也没什么公务, 便也不着急。
又躺了会儿, 程岩才半坐起身,唤了下人进房准备洗漱。
只见一圆脸的小厮端着脸盆进屋, 程岩随口问道:“庄大人呢?”
小厮一愣, 回道:“回老爷, 庄大人走了。”
程岩正往身上穿衣, 听了也没太在意, “他去哪儿了?”
小厮表情似有些困惑, 愣愣道:“回、回京了。”
“什么?!”程岩猛地抬头,“庄思宜回京了?”
小厮被吓了一跳,不安道:“今日卯时, 庄大人就走了……”
程岩皱了皱眉, 匆匆披上外衫就出了房门,还未走出小院,便见庄棋过来了。
“你家少爷呢?”程岩不敢相信庄思宜居然不告而别,说好的一起过年呢?
庄棋干巴巴地笑了下,“少爷他忽然想起来京中还有急事,赶着回京了,他见您睡得沉,便没有叫醒您。”
说罢,庄棋又从怀里取出封信,“这是少爷让我转交给您的。”
程岩沉着脸接过信,展开一开——
“阿岩,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上路了……”
“……”
怎么感觉这么不吉利?
待程岩迅速读完信,就见庄思宜的说辞和庄棋一样,并未具体解释原因,只在最后提到自己留了笔银子在庄棋那儿,若是程岩需要,随时可以去取。
他刚将信收好,庄棋已从袖中取出个小木匣递了过来,“少爷说了,如今县里财政紧迫,他知道大人甚至亲自补贴了一些,便让我将这些银子交给大人。虽说比起一县的支出只是杯水车薪,但多少也有点儿用处。少爷还说了,大人若觉得为难,就当是他借给大人的。”
程岩默默接过匣子,打开来开,里面塞满了银票。
其实拿个人的银钱补贴县里财政本就是无奈之举,若非必要程岩绝不会动用这笔银子,但还是为庄思宜的用心而感动。
只是昨晚两人才一起睡,今天人不但走了还给了他一大笔钱,是不是哪里怪怪的?
“谢了。”程岩把木匣合上,情绪有些低落,顿时觉得这个年没什么意思。
程岩的丧气太过明显,连更晚醒来的林昭都察觉了,对方一如既往地“能言善道”:“没事,等到明年过年,说不定庄兄还会来呢?也不过三百多天罢了。”
“三百多天……”程岩更丧了。
等将林昭送走,程岩的情绪还没缓过来,而且越临近除夕,他就越提不起精神,干什么都心不在焉的。
其实如果庄思宜不来这一趟,他也没那么难受,可偏偏人来了又毫无预兆地离开,让程岩格外遗憾与失望。
于是整个年节,他都将自己关在书房,准备县试的事。
一直快到大年十五,也就是庄思宜的生辰,程岩才惊觉不对劲——庄思宜居然好久都没有给他写信了?
以往庄思宜是每天一封,日日不停,就算他回京路上不方便写,可这二十多天过去了,再慢也该到京城了吧?
程岩不免担心庄思宜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便找来庄棋一问,后者讪笑道:“大人,连您都不知道少爷的情况,我就更不知道了。”
程岩:“哦?你俩私下不是一直有联系吗?”
庄棋:“没……”
“否则他怎会知我平时的饭量?还知道我自己掏钱补贴了县里的财政?”程岩挑眉,“我没说,难道不是你说的?”
庄棋:“……”
庄棋刚想解释是庄思宜来了云岚县后特意问过他,又听程岩叹了口气,“难怪我总觉得被人盯着,还一度怀疑是赵大河派来的人,可仔细一想,若赵大河真找人来监视我,又如何能逃过你的眼睛?所以,就是你安排的吧?”
“………………”
庄棋此刻才知道,他和他家少爷已暴露得如此彻底,眼下已抵赖不得,只道:“少爷只是担心大人……”
程岩:“我并无怪你的意思,就想知道他是不是遇上了难事?”
庄棋摇摇头,“大人放心,少爷很好。”
“那他确实跟你联系了?”程岩奇道:“为何不给我来信?”
庄棋:“呃……”
程岩见他这副样子,也不好再为难,便道:“算了,我亲自去问。”
于是程岩一回去就给庄思宜写了封信,除了问他近况外,程岩还送上了一份生辰贺礼。
贺礼是村民们从玉矿中挖出的一枚白玉,玉质浑浊,混杂着不少血絮,从水头来看算不得什么好玉,但晃眼一看,那些血絮就像天然而生的“思”字。
程岩第一次见到这枚玉便想到了庄思宜,当即就将玉买了下来。
在程岩想来,庄思宜估计是遇上了难以解决的事,又不想让自己担心,故此才突然“失联”。
事实上,庄思宜的确遇上了难事,以至于日夜煎熬。
他活了二十一年,周围也有过好男风的友人,可他从未想过自己居然会喜欢男子。在他的设想中,他应该会在几年后娶一位安分贤淑的妻子,为他打理后宅,绵延子嗣。而程岩也会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人之一,参与他的喜怒哀乐,与他永为知己、兄弟。
但若只是兄弟,他又怎会想亲吻对方?随便将程岩换作萧淮或林昭等人,光是想想都令他寒毛直竖。
庄思宜不是个优柔寡断、自我欺骗的人,以往是没往那方面想过,可如今他很确定,他喜欢程岩,关乎情爱的那种喜欢。
他不知这份感情从何而起,但这些天反复回想过去,每每都会想到他第一天去兰阳社学,自己站在讲堂上,隔着重重目光与程岩对视那一瞬间。
那时候,他也不知这个少年会在他的人生中留下如此深刻的一道痕迹。
可确定是一回事,担忧和害怕是另外一回事。
庄思宜不怕自己喜欢男人,喜欢就喜欢了,是男是女又有何干系?但他害怕面对即将重塑的观念与认知,更害怕程岩知道自己的心意后,会嫌恶厌憎……
不,以阿岩的性格,他当然不会厌憎自己。
但只要不是接受,对方任意一种选择对庄思宜来说都无法承受。
然而阿岩会接受吗?庄思宜没有半点把握。
因此,他需要时间让自己冷静下来,至少不能让对方察觉。
庄思宜静静看着书案上一个木匣,那是程岩寄给他的,良久,他沉重地吐了口气,慢慢打开了匣子。
匣中有一封信,还有一个锦囊。
他拆开信,熟悉的字迹是来自程岩的问候,庄思宜认真读完信,这才解开了锦囊——乳白色的玉很凉,几乎将他的掌心冻伤。
等程岩收到庄思宜的回信时,已是正月末。
朝廷派来的监煤官赶到了云岚县,他也正式拿到了煤矿和玉矿的两份交接文书。
但在庄思宜的信中,仍旧没有提到究竟发生了何事,只简单解释为“事涉东宫,不便详谈”,并让程岩不必担心,称自己心中有数。
既然庄思宜不想说,程岩瞎操心也没用,至少从信中看来,庄思宜有信心解决他的麻烦。
程岩一向很信任庄思宜的能力,如此便抛开了此事,专心应对起即将来到的县试。
去年县试,云岚县出了舞弊案,县令就此倒台。而今年,程岩已经彻底掌控县衙,一场县试当然是顺顺利利的。
县试第一天,程岩坐于公座,望着下首数百名学生,不禁想起了上辈子的自己。
他记得考试那天格外阴冷,冻得他手指都快发麻了,但武宁县再冷也没法儿跟云岚县比,因此,程岩特别贴心地为考生们准备着不少火炉,希望他们能发挥得更好一些。
反正,如今的云岚县也不缺碳。
只是云岚县的考场特别破旧,连考棚都没多少间,大多人都是露天而坐。作为县令的待遇当然比考生好一些,可县试一连四场,他每场都要来报道,也是非常折磨人了。
等最后一场考试结束,考生们终于解脱了,可程岩并不能休息,还有几百份卷子等着他审阅。
好在他提前便请来了县学的教谕和生员们帮忙,几人同坐公堂,一一审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