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夏天闷热异常, 程岩不是个经常出汗的人, 但每天早晨醒来脖颈都粘着一层薄汗, 非得冲个凉水澡才能精神些。
等他用过早膳, 半湿着头发出门时, 却不见平时和他一块儿点卯的庄思宜。
难道庄思宜起来晚了?
正想着, 小厮牵着马过来了, 大安朝不讲究文人非要坐轿子,程岩一般都骑马去值堂。
他让小厮等了会儿,亲自去敲庄府的门, 却得知庄思宜今日走得特别早。
程岩皱了皱眉,翻身上马。
可当他一进翰林院,就发现今天的气氛格外不同。
似乎……有点凝重?
平日他一来, 大家都是和声细语的跟他打招呼, 但今天每个人都不说话,而且眼神颇为古怪。
程岩环视一周, 没见到庄思宜, 正想问问同僚, 就听一位黄姓翰林道:“程修撰早知道了吧?”
“知道什么?”程岩莫名其妙。
黄翰林讽笑一声, “掌院大人都已经告诉我们了, 你又何苦再做隐瞒呢?”
程岩一蹙眉, “究竟何事?”
他的困惑不似作伪,另有一翰林道:“程修撰莫非不知?庄编修……不对,如今已是庄侍读了, 方才掌院大人已带他入东宫觐见太子殿下了。”
程岩一怔, 此前他的确听说太子殿下选一位侍读,但翰林院从来是按资排辈,他一直以为这个机会属于黄翰林的,对方在翰林院已待了七年有余,年纪也三十多了,正是合适。
怎么……成了庄思宜?
他想起庄思宜近日的异常,原来对方一直在为这件事奔走?
可庄思宜这样做不是摆明了得罪人吗?不止是黄翰林,其他同僚也会不快吧?
“呵,还是庄侍读有本事,来翰林院不足三月,就从七品编修跃升至六品。”黄翰林酸溜溜道:“我见他每日与程修撰同进同出,还以为你们真的亲如兄弟,没想到竟连你也被蒙在鼓里。”
“哈!庄侍读当然有本事,否则为何掌院大人同时荐了你与他,而陛下却择他而舍你?”忽有人出声讥讽,程岩一看,竟是张怀野。
张怀野虽没考中一甲,但也以庶吉士的身份留馆,并非他想要帮庄思宜说话,而是他素来看不惯官场上的“资历论”,一个个没有能力没有功劳,不过多当了几年官,就能理所当然地等着要好处?凭什么?
作为一个职业愤青,看不惯,就是要喷!
“黄修撰与庄侍读都有君前奏对的机会,你比对方年长,又多在翰林院待了这些年,却仍未被选中,为何不反省自己?反而迁怒旁人?”
张怀野的人生信条中没有害怕两个字,他连皇上都喷得,何况一个修撰?“作为太子殿下的侍读,当然是有能者居之,此事由陛下亲自决定,黄修撰真有不满,何不找陛下理论?或者,问问掌院大人为何‘不守规矩’,要另荐一人?”
“你——”
黄修撰很想撸起袖子跟张怀野抄一架,但想想对方的战绩,撕起来多半要自取其辱。而且张怀野可以不要面子,不要风度,他还是要的……
尽管忍了这口气,但黄修撰心里已把张怀野给记恨上了,与之相比,连和庄思宜交好但对此事毫不知情的程岩都变得顺眼起来,黄修撰甚至歉意而饱含同情地看了程岩一眼。
程岩忍不住好笑,拱手对张怀野表示谢意,他明白对方说这番话的本意不是要帮他,但还是感激张怀野为他拉走仇恨。
哪知张怀野又玩味一笑,“程修撰也莫要在意,庄侍读瞒着你也是情理当中。你学识胜过他,又得陛下赏识,若也要竞争,叫庄侍读如何是好?涉及自身利益,亲兄弟又算什么呢?”
程岩:“……”
程岩并不认为庄思宜会因为利益而瞒他,其中必有隐情,他等着庄思宜来告诉他。
但一直到放衙时,他也没见到庄思宜。
回去的路上,阮小南问道:“掌院大人历来按规矩办事,钦容兄怎么得到他推荐的?”
他来得稍迟,并不知先前的争论,惊讶之余还以为程岩早就得了消息。
程岩摇摇头,“不清楚,我也是今天才知道。”
阮小南一愣,顿时急了,“哼!他连你都瞒着,果然心机深重!我找他理论去!”
“他多半还在东宫,你去哪里找他?”
阮小南一想也是,他停下来,“既然如此,暂且放他一马,明日再与他算账。”
程岩笑了笑,“有劳小南了。”
当天,程岩等了庄思宜许久,可一直到亥时末对方都没回来,他只有先行睡下。
可他刚躺上床,就有下人来报,说庄思宜来了。
程岩披上外衣去了书房,没多久,庄思宜便进来了,带着一身酒气。
“你喝酒了?”程岩微讶。
庄思宜没应声,只是看着程岩。
程岩正给他倒茶,见他半天没动静,抬头道:“你怎么不说——”
话还没说完,程岩的下巴就被捏住了。
他整个人都呆滞了一瞬,见庄思宜微微低头,正半垂着眼盯着他,萦绕在两人间的酒气更浓。
程岩呼吸一窒,情急地挥开对方的手,瞪眼道:“你喝醉了吗?这都从哪儿学来的,把我当成哪家姑娘了吗?”
庄思宜却笑了笑,“我只是想看看阿岩生我气没。”
程岩:“我为何要生你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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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思宜:“侍读一事,我瞒了你,你真不生气?”
程岩摇摇头,老实说他内心其实暗爽着,因为庄思宜成了太子的侍读,就与太子多了几分牵绊,日后哪怕再发生前生的情况,或许也不会那般绝情?
庄思宜看出程岩真没有半点不高兴,悬了许久的心总算松了下来,嘴上却道:“阿岩不生气,我反而有些失落了……”
程岩笑道:“因为我知你必有理由。”
庄思宜:“什么理由?”
程岩:“比如,你防备我?”
庄思宜:“……”
程岩见对方表情裂了,忍不住笑出声,半晌才正色道:“比如,你不想我受牵连。”
庄思宜沉默片刻,“此事得罪人,我做得,阿岩却是不行。”
程岩知道庄思宜的意思,对方姓庄,不管庄思宜和庄家之间有什么龃龉,只要他冠着这个姓氏,背靠江南庄氏,就有着天然的优势。而自己没有背景,更无根基,真要踩着他人上位,就算一时得意,日后也绝不会好过。
“若你从头到尾都不知情,他们就算心有迁怒,也明白此事怪不到你头上。而且一开始我也没多少把握,不过是抱着试试的心态,因此便没跟你说。”庄思宜有些愧疚,“后来有了结果,我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了,总觉得有愧于你。”
程岩淡笑,“你有愧的才不是我,而是黄修撰,他等了多少年的机会就被你给抢了。”
庄思宜双眉一展,“我为他谋了个好差,他会感谢我的。”
“哦?”
庄思宜这才娓娓道来,原来他听说太子殿下要选侍读后就动了心思,只是他深知翰林院规矩,以他的资历根本不可能被掌院大人推荐,于是便另辟蹊径,从别处下手。
他打听到掌院大人年少时曾受了一人大恩,对方是掌院大人的同乡,在外为官二十余载终于做到了临湘知府的位置,如今正来京述职,想要谋个京官,日后留在京中。
可那位知府看中的位置已被人占了,任凭知府如何走动,没有合适的官位也是徒劳。
“掌院大人性子严谨,素来不爱拉帮结派,纵然有心相帮,一来拉不下脸,二来没有合适的门路。”庄思宜道:“而且他能有今日高位,全靠陛下赏识,在官场中人缘并不算好,可以称得上一位孤臣。”
程岩点点头,前生真帝一驾崩,没多久掌院大人就遭弹劾,致仕回乡了。
“如今萧瀚在吏部任职,跟我透露了一些消息……”
知府想谋的那个差事,虽已被人占了,但对方并非执意要留京,而是想去富庶之地任职。那人年事已高,官场上怕是走到头了,还不如赶在致仕前给自己攒点儿家底,享乐清闲。
知道了这件事,庄思宜立刻有了方向——他只要让对方心甘情愿腾出京官之位便可。
而整个大安朝,还有比苏浙两省更富庶之地吗?
那里,正是庄思宜的根基所在。
前些日子,庄思宜便一直在为这件事活动,庄氏留在京中的人脉,也在庄敏先首肯后相继被他动用起来。其实整件事说难不难,但说简单,又牵扯到好几位官员的调动,其中琐事繁多,稍有差错就会全盘皆废,但最终,还是被他给办成了。
庄思宜一招空手套白狼,却让所有人都得到满意的结果,也为自己争取到一个机会。
而他,抓住了这个机会。
“如今曾祖父态度明确,他是决定扶持我了,我那二叔还想从中作梗,可惜,他生的儿子没他精明。”
程岩知道庄思辉最近出了点儿事,但一直没想过会和庄思宜有关,想来是庄思宜为了绊住庄明和,故意设计。不过他对此毫不意外,甚至觉得这样的庄思宜才符合他记忆中的样子。
整件事严丝合密,至少同样的条件摆在他面前,他也是做不来的。
程岩光是想想都觉得心累,但庄思宜似乎乐在其中。
“那你为黄修撰谋了什么差事?他可真够倒霉的,今日还被张怀野喷了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