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宴结束, 庄思宜自然要去跟二叔庄明和道别。
但这一回, 下人们并未将他带去以往用来招呼他的茶厅, 而是将他带到了庄明和的书房。
进书房前, 庄思宜还在琢磨着庄明和的用意, 但当他见到坐于书案后的庄明和时, 心中霎时警惕起来。
此时天色已晚, 室内却没有点灯,唯有夕阳照进房中,描绘出一地金色的斑驳。
庄明和大半个人都隐没在阴影中, 他仪容端正,神情肃穆,周身散发的气场让庄思宜感到陌生。
似乎在对方眼中, 自己不再是庄家的小辈, 而仅仅是个权势远不及他的小官。
那是上官对下官的威慑,是双方品阶差距带来轻慢和压迫。
庄思宜定了定神, 朝庄明和行了礼, 对方既不叫他坐, 也不开口。
场中气氛凝滞而沉重, 庄思宜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他意识到, 庄明和是想让他心慌。
寂静中,庄思宜突然轻声一笑,径自找了个位置坐下。
他的举动, 看似轻而易举打破了室内的凝重, 但庄明和只淡淡看了他一眼,不见任何愤怒。
庄思宜微微眯起眼睛,他此时已能确认对方的态度确实改变了,换句话说,庄明和终于开始正视他。
毕竟庄家未来到底由谁做主,短时间内尚难有定论,而自己在官场上的比庄明和更高,注定将瓜分家族原本已对庄明和倾斜的人脉、资源和利益,对方又怎敢掉以轻心?
果然,随后的谈话庄明和始终密不透风,不论庄思宜怎么挑衅,或是含沙射影,试图激起对方的不满,庄明和都没多余的反应。
他的二叔就像突然穿上了盔甲,让庄思宜无可奈何。
只是在庄思宜临走前,庄明和忽然问道:“那位今科状元,似乎跟宜儿十分亲近?”
庄思宜猛地沉下脸来,又在见到庄明和唇边一抹不屑的笑容时,明白对方是在试探和示威,而自己却情绪外露了。
他眼神一冷,沉默地退出书房。
四月的京城气候正好,莺飞燕舞,春绿满城,但走出庄家的庄思宜却感觉彻骨的冷。
“你怎么了?”程岩见庄思宜面色不好,猜到可能是跟庄明和之间发生了不快。
庄思宜摇摇头,“我没事,别担心。”
再过不久,他和阿岩都将进入官场,而官场中的争斗暗流汹涌,稍有不慎就会被卷入无尽深渊,永世不得翻身。
他未来的敌人,不会仅仅只有庄明和,也不仅仅都与他一般官职。
只要利益有所冲突,不论双方处于何种悬殊的地位,都会是潜在的敌人。
一个小小的翰林,还远远不足以从棋子成为棋手,不足以保护他想保护的人。
庄思宜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握成拳,眼底晦涩不明。
四月底,吏部的选官到了尾声。
这日,程岩、庄思宜和阮小南同去登记了官牒,领了牙牌、官服等。若无意外,他们至少要在翰林院待够三年,但还有很多人,不日就将离京了……
程岩几人到酒楼时,雅间里已经很热闹了。
萧淮一见他们就道:“哟,是咱们的大三/元来了!”
众人立刻起哄,将程岩迎入座。
今天来此的都是程岩的同科并同乡,其中很大一部分还是他来京后才认识的。
当然了,像唐广燕那等跟鹤山书院有仇的,萧家兄弟也不会邀请。
“萧兄,你何时动身啊?”
萧家给萧淮谋了个沿海富县的县令,要不了多久他就得启程了。
“唉,我后日就走了。”萧淮颇有些愁苦,虽说去那等富县当县令很滋润,可他从小就没独自出过远门,心中难免忐忑。
“要是三哥和我一道就好了。”
萧瀚白了他一眼,“谁让你只考了个三甲?”
在大安,三甲名次靠前的能谋个推官,再往后就只能是县令了。而萧瀚名列二甲,虽没考中庶吉士,但也被选为吏部部属,得以留在京中。
“三甲怎么了?”萧淮愤愤道:“我上任时还能顺道回家看看爹娘,你能吗?”
萧瀚:“……”
两人说话间,程岩偷偷看了林昭一眼。
对方和萧淮名次差不多,同样被吏部选为县令,但由于朝中无人,地方嘛……就很偏僻了。
程岩本担心林昭听了不好受,但见对方一直傻乐,心中一哂,是了,林昭素来心大,怎会因为这种事计较,能做官估计已经很高兴了。
“哈哈哈哈,不管几甲,有个官身我就算熬出头了,省得爹娘老叫我回去。”林昭朗声大笑,一脸得意。
程岩:“……”果然!
众人又聊了会儿,酒菜便送上来了,一席人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程兄,阮兄,思宜。”萧瀚长眉一挑,一张脸因为酒色而更显艳丽,他举杯道:“多谢诸位为我鹤山书院又争回一枚牌匾。”
原来由于此次科举,一甲全部来自鹤山书院,皇上竟亲自赐下了“第一书院”的匾额,如今早已送往苏省。
程岩笑道:“萧兄不必自谦,是咱们一块儿争回来的。”
“哈哈哈,那唐、唐广燕还想让山长后悔。”阮小南小脸已喝得红彤彤,“昨、昨天他见了我低头就跑,多半是自、自惭形秽。”
说完,他狂放地饮尽杯中酒,“嗝……”
程岩嘴角一抽,“小南,你伤还未痊愈,少喝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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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小南立刻将酒杯放下,双手乖乖搁在膝头,脑袋垂下,没了声音。
程岩:???
再仔细一瞧,人已经睡着了。
“………………………”
席上诸人各自联络着感情,外放的且不说,留在京城的肯定要为将来的人脉打好基础。仅仅是同乡同科还不够,众人将能想到的关系全都扯了出来,恨不得连祖宗八代都给翻遍。
程岩一直没怎么说话,大多时候只坐在一旁笑望着众人,尤其是几位鹤山书院的同窗。
两年多的一幕幕袭上心头,他记得奔流向芙蕖县的漓漓江水,还有那满江岸的桃林,以及只有桃花落尽时才会有的“桃花鱼”;
他记得芙蕖县盛开的凤堇花,还记得通往鹤山书院那道长长的石阶;
他记得书院后山的红枫,记得被烈火烧过又重焕新生的书楼,记得池塘里摇尾的锦鲤,记得每个角落里传来的欢声笑语……
那是他的过去,更是他的人生。
而今,他离开了书院,但书院中的一切都烙印在他心间,成为他永生难忘的回忆。
程岩忽然端着酒杯站起来,其余人察觉到动静,都停下来看他。
“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程岩声音微哑,说不清是喝了太多酒,还是因为有太多不舍。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谨祝各位,前程锦绣,鹏程万里!”
“干!”
此时天涯虽远,人心却近。
明月之下,何愁无知己?
四月二十八,细雨绵绵中,一行人远送萧淮离京。
又两日,他们又在古道长亭边与林昭作别。
到了五月一日,程岩换上绣有鹭鸶的青色官袍,和庄思宜、阮小南同去翰林院值堂。
由于程岩是状元,他的官职为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而阮小南和庄思宜都是七品的翰林院编修。
尽管几人官职不大,但胜在清贵。
平时里,他们除了修修书,修修史,草拟一些文稿,基本没什么大事。加之翰林院中几位上官脾气都不错,衙门里的气氛还算轻松。
总之,程岩的小日子还挺滋润的。
有了闲暇时光,程岩就准备买栋宅子。虽说客栈里住着也不错,可总不能日后的人情往来都在客栈里进行吧?
反正他现在不差钱,就算京城地价贵,买个一进的院子总还买得起,再不济,他还能租啊!
于是趁着休沐,程岩就找来庄思宜和阮小南商议。
“好啊!”阮小南十分捧场,“阿岩我们买在一处,到时候又能一起住了。”
庄思宜赏了他个冷眼,转头冲程岩道:“宅子我已经买了。”
程岩愣了下,庄思宜居然背着他们买了宅子?而且还一直瞒着没说?他莫名有些不爽,道:“你何时买的?”
庄思宜:“上月,就在青阳巷。”
“那里宅子很贵吧?”阮小南咋舌,青阳巷靠近秦王府,周围住户多是官身,既安全又安静。更有一点,青阳巷距离翰林院步行只需一刻钟,离皇宫也不远。
“还好。”庄思宜道:“走,咱们去瞧瞧。”
从客栈到青阳巷要走半个时辰,庄思宜吩咐庄棋雇了一辆马车。
青阳巷说是巷,其实路很宽,马车也能随意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