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 卯正。
宫中礼乐大奏, 钟鼓齐鸣。
皇亲朝臣们正排着队入宫觐见, 而京中的百姓们大多还在睡着。
程岩昨夜守到四更天, 自然起得晚些。
几人约好了中午去京城最贵的鹤来酒楼吃一顿, 但阮小南昨夜温书到卯时, 以至睡得太沉, 一直等到巳时末他们才急急出门。
街上比平日冷清许多,不少外地来京的人都已回乡,百姓们也大都聚在家中。
一路上, 处处可见鞭炮的碎屑,还有燃烧殆尽的红腊香烛,仿佛呼吸间都带着香火气。
等他们转入兴庆大街, 气氛却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 只因这条街上都是酒楼茶肆,即便年节, 照样人来人往。
“瞧瞧!那不是苏省出来的程解元吗?”
忽有一人夸张地喊道, 阴阳怪气的语调让程岩几人同时皱眉。
他们顺着声儿一瞧, 是几个青年书生, 其中一人, 正是让南方士子恨得牙痒痒的张怀野!
说话的并非张怀野, 而是他身旁一位大头书生,此时正冲着程岩不怀好意地笑,而另一位书生则道:“苏省?不就是秋闱舞弊那省吗?”
“可不是吗?若非原本的解元贿考, 他也就是个亚元啊。”
“原来是捡来的解元, 哈哈哈哈……”
两人笑得肆无忌惮,张怀野也勾起唇角,挑衅地看着程岩。
程岩正犹豫着要不要赏脸搭理他们,阮小南就跳了出来,“哪儿来的疯狗,报上名来!你阮爷爷今天好好教教你们规矩!”
“软爷爷?是身软还是腿软啊?”
一群人又哄笑起来,气得阮小南就要冲上去,却被林昭拉住了,后者难得有理有据了一回,“阮兄,你堂堂一省解元,何必与这些无名之辈计较?”
这句话瘙中了阮小南的痒处,他瞬时高兴起来,轻蔑地睨了对面几人一眼,表情不可一世。
几个“无名之辈”自觉被羞辱,刚想开嘲讽,就听庄思宜道:“听你们的口音应是陕省人,多半也是为春闱而来。既是读书人,莫非不知舞弊乃败坏科举取士之根本?皇上亲自下旨严查,正是为了还我苏省考生一个公道,到了你们嘴里,这公道反而成了捡来的……啧,你们是对皇上不满吗?”
“你、你少胡说八道!”
那几个举子原本只想讥讽程岩罢了,他们与程岩并无深仇大恨,可今科南北分卷,两地举子都跃跃欲试要分出个高下,平日遇上了不免多有摩擦,言辞间相互攻击已成了常态。
而程岩作为南方举子中赫赫有名的人物,他们习惯性嘴碎了两句,哪知对方不按套路还口,反跟他们较起真来,曲解他们的本意!
“呵。”张怀野冷笑一声,刀子似的眼神射向庄思宜。
而庄思宜则面无表情,他的眉眼本就自带凌厉,此时冷着脸格外具有压迫性。
双方同时释放气场,让路过的行人忍不住退避两边,绕道而走。
还有三姑六婆站在远处观望,心说待会儿打起来了是不是要去通知顺天府?大过年的,顺天府上岗不?
半晌,张怀野才移开视线,看向了程岩。他上下扫了两眼,很是肆无忌惮,“程岩,咱们科场较高下。”
程岩心念一动,露出个天真又无辜的笑来,“……你是谁?”
张怀野表情一沉,瞪了程岩一眼,甩袖道:“咱们走!”
等人呼啦啦地走了,庄思宜才说:“刚才那个瘦高个儿的应该就是张怀野。”
程岩:“没错,就是他。”
“你知道?那你……”庄思宜微愣,但很快就反应过来程岩是故意的,顿时笑出声。
酒足饭饱后,几人并没回客栈继续苦读,而是找了间茶社打发时间。
他们一直待到日已落幕,万家灯火取代了夕阳余晖,街上的人陆续多起来,百姓们拖儿带女往皇宫北门走去。
因为初一当晚,宫中会有庆典活动,皇上将登上城楼,与万民同乐。
阮小南和林昭都是头回来京城,早就商量好了要去见识一番,他们顺着人流一块儿往北门走,沿路上都能看见锦绣彩旗搭建的山棚,越靠近北门越是密集。
北门百丈外,隔三差五就戳着一根横杆,杆上悬挂着纸糊的百戏人物,风一吹,在锦绣灯火下仿佛活了过来。
这一幕程岩前生时就看腻了,自然兴趣平平。
但阮小南和林昭都很兴奋,加上长街两侧还有不少表演奇术异能、歌舞杂剧的,两人东走西串,很快融入人群没影了。
这时候人已经很多了,步子稍微迈大点儿都能踩着别人脚后跟,若发生什么踩踏事件,估计能死一大片。
待程岩好不容易走到了城楼下,就见前方戏台已经架好,围栏上挂着五彩锦绣,两边则守着警戒的禁军。
台上有乐师奏乐,还有十来位窈窕女子旋舞而歌。
程岩离得远,看不太清,正觉得有些没意思,就听周围一阵鼓噪,原来是戏台上的女子取下了簪花,抛入人群中。
四周的人蜂拥往前挤,程岩感觉像陷入了沼泽地,窒息又无法挣脱,只能随着人潮漫无目的地移动。
等他再次停下来,周围都是陌生人,庄思宜早不知去了哪儿?
戏台上换了两个走钢索的小姑娘,她们双手平展,走在细如蛛丝的钢索上却如履平地,百姓们轰然叫好,程岩却莫名感觉心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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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所有人都沉浸在愉悦的情绪中,只有他被排斥在外,无法融入。
一切真实与他隔绝,连自己都像个不存在的假人。
这种感觉说来矫情,但并不陌生。
前生,程岩第一次来时也和庄思宜走散了,当时也曾如此不安,于是早早挤出人群在一个巷口等着。
巷外是欢声笑语,巷里却一片漆黑,万籁俱静。
一直到庆典结束,庄思宜才找到他,口气不太好地质问:“你跑哪儿去了?我找了半天都没找着你!”
当时他心中愧疚,讷讷地道歉,庄思宜叹了口气,拉起他的胳膊,“走,回家了。”
那一刻,程岩才觉得心安。
正想着,忽然有人攥住他的手,程岩愣了下,转头就见庄思宜道:“人太多了,我找了半天才找着你。”
程岩只觉得两人双手交握处好似烧了起来,他怔怔看着庄思宜,被抓着的手下意识收紧。
庄思宜感觉到了,唇角小弧度地弯了弯,加大力气回握住他,“走吧,我们上前头去。”
明明周围的环境并没有变化,密集人潮仍好似汪洋汹涌,推挤着他,试图淹没他。但程岩就像落水者终于找到一根浮木,在苍茫大海中抓住了唯一的依靠。
他深深呼吸,心中烦闷尽散,瞬间有了看表演的兴致。
两人一直拉着手,挤得满头是汗,终于到了前排。
这时,忽听一声钟鼓鸣响,前方传来指令,“跪——”
戏台上所有人霎时跪地,程岩只来得及往城楼上瞟一眼,什么都没看清就被庄思宜扯着跪在地上。
“吾皇万岁!”
城楼前乌压压跪了一地,“万岁”声山呼海啸。
程岩胸口激荡,那是深植于心底对皇权的敬畏,以及每一个男人都曾有过的,对权力的渴望。
即便这时候,庄思宜依旧牵着他,程岩感觉到对方突然用力,捏得他手骨生疼。不过他也理解,刚刚“山呼万岁”的声音就连他都深受冲击,何况庄思宜这种“大逆不道”的人。
没准儿庄思宜就想把皇上给推下城楼,换自个儿站上去……
“平身。”
皇上的声音顺着夜风从城楼飘来,百姓们叩谢后依次站起来。
有大臣代皇上宣读新年贺词,结束时百姓们再行叩礼,戏台上终于又响起乐声。
几名少女跳着胡舞走了下来,想要从人群中挑些百姓上戏台同乐。
其中一人朝程岩他们过来了,少女半蒙着面纱,眼如春水含烟,伸手想要拉程岩,却被庄思宜挡了一下。
少女微怔,见庄思宜目光幽冷,有些害怕,只好选了另外一人。
程岩松了口气,他可不想上戏台,因为看戏的不止百姓,还有皇上和文武百官,压力太大了。
“咦?”程岩仔细盯着被拉上戏台的某人,问庄思宜,“你看,那个是不是王博?”
庄思宜定眼一看,就见王博和其他百姓被围在中央,似乎战战兢兢的,像是不知该做些什么,一个劲儿瞎转悠。
或许是王博年纪大了,加上心头紧张,转着转着居然脚下一滑摔倒了,引来百姓的哄笑声。
庄思宜简直不忍直视,对程岩道:“还好你没去。”
台上,两名女子将王博扶起来,也不放他走,依旧围着他唱唱跳跳。
王博就这么尴尬又无助地杵了半刻钟,冬日天寒,他的心更是拔凉拔凉的,只觉得老脸都丢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