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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李敬自知失言,可胸中的憋屈无处发泄,左右一看,端起一杯茶来喝了。

“……那是我的。”有人幽怨地说,换来李敬更加幽怨的一眼。

外间,唱名声已停。

长街上的喧闹也渐渐安静,人们都屏住呼吸,等待布政使司的官员们念出下一个名字。

半晌,唱名声复起——

“甲午科乡试第五名,刘栋,金阳府水烟县人,《书》!”

和前头不一样,五位经魁的排名,是倒着念的。

房中大多人对这个名字很陌生,但程岩却知道,前生对方正是下一科会试的传胪,和阮小南一样死在了狱中。

“是刘兄啊……”胡曦岚点点头,“他确实当得起经魁。”

庄思宜:“你认识?”

胡曦岚:“七年前他去曾到过浙省,我见过他一面,外祖父很欣赏他。”

“七年前?他多大?”

“当时应该二十出头,现在估计而立上下了吧。”胡曦岚看了眼廊外,“外祖父治《尚书》多年,说刘兄当时就能下场一试,但刘兄却认为自己火候不够,想压一压,很稳重的一个人。”

两人聊着,又一声唱名响起。

“甲午科乡试第四名,花懋,南江府人,《春秋》!”

此人大家倒是都听过,传言说他“琴棋诗三绝”,琴和棋程岩没见识过,诗文他还真读过几首,很有大家风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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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后世的记忆告诉他,花懋科场上的风光终结于此,往后二十多年次次落榜,只活到四十多岁,但花懋临终前一首诗,却是后世三岁小童都会念的。

人生如此,也不知幸或不幸。

“甲午科乡试第三名,唐广燕,山萩府百树县人,《礼》!

又是一个大多人都听过的名字,据说此人曾是一届府试案首,曾在鹤山书院读过两年,算起来还是他们的师兄。

不过唐广燕性子狂傲,在书院期间与外人发生口角,将人打残。唐家人虽将这件事压下了,但云斋先生无法容忍,还是将唐广燕逐出了书院。

唐广燕走的时候曾撂下狠话,说等他日后杏榜题名,再去问云斋先生悔是不悔?

因此听见他成为经魁,书院诸人心情都很复杂,也并没有很高兴。

但程岩关于此人的记忆不多,不知对方到底是没中杏榜,还是受了“南北榜案”的牵连没命了。

他此刻也无心多想,还剩两个名额,就算心底觉得自己不可能被黜落,可事到临头,他也不免患得患失。

突然,庄思宜揽住他,“别怕。”

“我没……”

“甲午科乡试第二名,程岩,南江府武宁县人,《易》!”

程岩微微晕眩了一下,缓缓转头看向身旁的人,就见庄思宜一怔,随即表情渐变——眉眼弯下,唇角扬起,仿若情人私语般低声道:“阿岩,你中了,是亚元。”

下一刻,屋子里窒息的空气再次流动,众人又羡又喜,都上前来道贺。

程岩僵硬地回应着,但脑子里嗡嗡直响,就像灵魂出窍一般。

他能听见自己说了什么,能看见自己做了什么,但始终像个局外人。

强烈的不真实感冲击着他,即便结果并不意外,但当它实现的一瞬间,程岩还是被砸晕了!

他只觉得满世界都开遍了花,人人头顶都罩着七色霞彩,对他说的话也如佛音一般。而庄思宜……此刻在程岩眼中喜庆得就像一尊弥勒佛,不,是文殊菩萨,管考试那种!

“阿岩,我们可以同去京城了。”

“菩萨……”

庄思宜:???

“……”

很想割掉自己舌头程岩顿时神魂归位,好在唱名声再次响起,挽救了他的尴尬。

“甲午科乡试第一名,魏渺,南江府武宁县人,《诗》!”

魏渺?有点耳熟。

众人疑惑间,程岩灵光一现,“是他啊!”

魏渺不就是和他一起考院试,但被他拿走案首,遗憾错失“大安有史以来第一个小三元”的那位仁兄?

他一解释,众人才恍然大悟。能拿府试、县试两次案首,如今中了解元也不奇怪。

但胡曦岚却意味深长地来了句,“武宁县啊……”

程岩心里一“咯噔”,但又想不起来冯春阳是不是提过魏渺也去了杨文海设的宴……

庄思宜表情也僵了僵,而其他不明真相者都惊道:“解元和亚元都是武宁县人,你们武宁县风光了啊……”

程岩勉强一笑,想说什么又不好开口。

毕竟心中的猜想并不一定就是真的,他认为以魏渺的学识,拿这个解元也合情合理,若冤枉了对方,可就罪大恶极了。

这时,只听庄思宜道:“估计五经魁的文章已贴出来了,咱们去看看。”

到底是不是“暗通关节”,看过文章便知。

“行啊!”人人都来了兴致,“让我瞧瞧程兄的文章。”

胡曦岚:“明日吧,你们莫非忘了?一会儿报子来了,就要接程兄去五魁厅?”

但凡五魁,都会被布政使司的官员请去唱经楼的五魁厅见上一见,接着再去五魁巷接受百姓的庆贺,稍后,一众新科举人还要参加象征着荣誉的鹿鸣宴。

众人恍然,一时还真给忘了,加上街上人又多,他们现在去未必能挤入榜前,索性继续在雅间中等着。

而同一时间的龙虎榜前,也的确贴出了五经魁的文章。

谢林迫不及待地挤了过去,直接找到了第二名的卷子。

“民既富于下,君自富于上……”

他从头到尾读了下来,也无心欣赏文章优劣,只想在其中找到“丕休哉”三个字。

“没有……”

“这篇也没有……”

等谢林将程岩的卷子里里外外看了个遍,喃喃道:“怎么可能呢?”

他猛一个激灵,又去看解元的卷子,没等他看多久,突然眼睛瞪大,呼吸沉重。

“我怎么觉得……”谢林身后,陈书生低低说了半句。

“觉得啥?觉得解元文章还没你好?”刘书生嗤笑,他现在看谁都不顺眼,尤其眼前这个姓陈的!

陈书生懒得生气,对方没中,他先前的恶气也都散了,而历届五经魁的文章都各有人喜欢,观点并不统一,他便不避讳地说:“我觉得亚元文章更好。”

“嘁!陈兄莫不是比诸位考官大人还懂欣赏不成?”

“不是啊,你看考官大人的批语,明显大多考官更欣赏亚元的卷子!”

刘姓书生一直浑浑噩噩,此时经对方一提醒才认真看了看,他越看越不可思议,越琢磨就越觉得有深意,胸中已灭的灰烬突然又燃了起来,他激动道:“确实如此!正该如此!可为何魏渺是解元?程岩却是亚元?难道是舞……”

“慎言!”陈姓书生见刘书生就跟犯病似的又要瞎说,赶紧道:“你不想活,可别拖着我死!”

舞弊的猜测,岂能凭空就敢开口?

万一被人传了出去,必然会得罪考官和诸位中试者,若遇上心眼子小的,说不定还会报复他们!

何况解元的文章又不差,至少经魁绝对当得起。

“那、那你说是为何?”刘书生仍旧心有不甘。

陈书生:“或许是杨大人觉得程经魁的文章笔力朴实了一些,你见他的批语,明显更喜欢解元的卷子,他才是主考大人啊。”

……

两人尽管都压着嗓子,但距离他们极近的谢林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他忽然冷汗直冒,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程岩没写那三个字,会不会胡曦岚和庄思宜也没有?那他们看见魏渺的卷子会如何做想?程岩如此小人,倘若心里不忿去告发对方,那他……

谢林越想越怕,只觉得接不上气,他脸色乌青,嘴唇绛紫,忽地惨叫一声,口喷鲜血,再白眼一翻,便不省人事了。

周围一阵喧闹,有衙门中人将他背出人群,送往医馆。

这时,唱经楼前响起锣鼓声。

“啊!经魁都去五魁厅啦!咱们也去瞅瞅!”

“走走走!”

人流往唱经楼移动,陈书生也兴致勃勃,“刘兄,走,咱们闹五魁去!”

“谁要跟你去?我要将经魁的文章都抄下来。”

陈书生并不多劝,其实他也带了笔墨,打算回头来抄文章,而且他只是礼貌性地随便一说,并非真心想和刘书生一道。

“那我先走了,告辞。”

刘书生理也不理,一直翻来覆去地看着解元和亚元的卷子。

他从上午看到下午,又看到日已落幕,几乎将卷子背了下来,但他还未走,而是找附近的人借了一盏灯。

他的眼睛酸涩,腿也肿了,可就是不愿离开,宛如落水之人想要抓住只存在于臆想中的浮木。

他甚至不知自己到底想看出什么来?

雷剧中的世界不存在宵禁,等到天色全暗,忽而刮起狂风,一片叶子落在刘书生头顶。

那一刹那,好似被仙人抚过,他突然神智清明。

“丕休哉……”

刘书生喃喃念着三个字,这三个字放在魏渺的五经义中有着微妙的违和,而且,他想到了考前随意听过的几句闲话。

刘书生提着灯跌跌撞撞地往回走,刚走没几步,又猛然转过头。

布政使司大门前悬挂的灯笼随风而晃,飘飘摇摇,仿佛山雨欲来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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