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突然就静下来, 不论是入耳的声音, 还是时间。
庄思宜怔怔望着程岩单薄的背影, 不似成年男子般宽阔伟岸, 而是少年人独有的劲瘦, 但却格外让人安心。
心尖猛地被烫了下, 就像燃起了一丛火, 狂野而炙热。熊熊火焰最终化成十里春风,催生的藤蔓绞得他难以呼吸,但却无限温暖。
庄思宜撑着双腿起身, 两手扶上程岩肩头——很软,不似想象中硌人。
但他只是扳直了对方身体,状似轻松地笑着, “说笑罢了, 我的体力还没那么差。”
说罢,他抢过程岩的包袱, 潇洒地往背上一抛, 拾级而上。
庄思宜此刻浑身都来了力气, 原本沉重的脚步也变得轻快, 说来很玄妙, 但确确实实发生了。
因为他胸中有个念头, 不能让程岩负担他的疲惫。
程岩困惑地偏了偏头,赶紧跟上。
望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树下的少年碎碎念道:“圣人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必先苦其心志, 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他们都能坚守圣人之道,为渡学海不惜克服重重艰难险阻,阮小南,你又怎能轻易倒下?给我站起来!”
少年扶着树站直,望着被云雾遮掩的石阶,眼中划过一抹坚定。
待天际被抹上一层绯色,程岩和庄思宜终于见到了书院的牌匾,上面四个大字苍劲有力,正是本朝太/祖亲笔所书。
接引的斋夫候在书院门口,当他看过两人递上荐函,忙恭敬道:“二位公子请随我来。”
很快,两人直接被带去山长所居处。
山长姓郑,名宗羲,号云斋,世人尊称云斋先生。
其人约莫四十余岁,气质雅正,目光如炬,仿佛洞悉世事。
在对方的注视下,程岩不禁心跳加速,前生他与这位山长接触不多,今次来又怀有隐秘的目的,于是愈发紧张。
反而是庄思宜态度自然,言谈举止很是大方,还代庄敏先问候了山长。
山长在朝为官时,曾做过庄敏先几年下属,对着前任上司的曾孙,也免不了多叮嘱了几分。
由于程岩和庄思宜一个院试案首,一个第六,又有庄敏先的推荐,自然不用考核。山长勉励了他们几句,便让斋夫带他们去寝舍。
出了山长的院子,程岩闷头走着,忽听庄思宜道:“别看云斋先生严肃,但曾祖父说他脾气很好,也很开明,阿岩久一点便了解了。”
“我知道。”程岩明白庄思宜看出了他的紧张,特意出言安抚,“我只是……算了,日后再说吧。”
鹤山书院虽然名气很大,但占地并不比兰阳社学广阔多少,寝舍大多是四人一间。
不过书院从佛寺改建而来,很多建筑还保留着几分禅意,墙柱廊檐上处处刻着佛家的典故。
两人一路欣赏,约莫半刻种后,他们来到了一座院子。
此时虽已入秋,院中依旧翠云绿遍,花木扶疏。西侧有一口八角井,井边种着一株老梅树,半枯的树叶欲落不落,摇摇欲坠。
程岩心中一震,他没想到,兜兜转转,自己居然又回到这间寝舍。
前生他刚到书院就住在这间寝舍,那株老梅树见证了他初来时的忐忑、被排挤时的茫然、遭陷害时的伤心和愤怒,仔细想来,并没有多少美好的记忆。
而鹤山书院中所有值得他珍藏的回忆,几乎都与庄思宜有关。
程岩忍不住转过头,却见庄思宜直直盯着一处墙角发呆,他疑惑道:“你看什么?”
庄思宜语带迟疑,“我……好像来过这里。”
程岩一震,半天才艰难地挤出一句,“……何时?”
庄思宜讪笑,“说来你估计不信,那日我住你家,梦见有很多陌生学生欺负你。”他指指墙角,“他们就把你堵在那儿,说要让山长将你逐出书院。”
程岩:“……后来呢?”
庄思宜干咳一声,“后来我当然好好收拾了他们一顿,让你跟我一块儿住。”
程岩:“……”
庄思宜见程岩没说话,以为对方在意梦中被欺负的事,安慰道:“就一个梦,咱们本来就住一块儿,何况你也不会随意让人欺负的。”
程岩笑了笑,笑容里藏有唯他能懂的苦涩。
前生他和几位舍友关系很僵,那时他家世不显,功课也只算尚可,虽说在县学里还算不错,但来了鹤山书院就彻底泯然于众。加上他性子敏感又拘束,突然换了个环境,不太懂如何与人交往。
久而久之,他的不善言辞反而被误解为清高,一个没本事又清高的人,自然不讨人喜欢。
所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尽管鹤山书院学风很好,可学生私下间难免会有龃龉。
当时一位舍友就对他抱有莫名的敌意,可他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从不与对方交恶。但某日,那位舍友突然污蔑他偷钱,他当然不认,对方却不依不饶,说要让山长将他逐出书院。
而寝舍里其他人也都冷眼旁观,没有任何人肯帮他解释。
他们这边动静大,引来附近寝舍的人来看热闹。一群人围在一旁对他指指点点,让他感觉愤怒又羞耻,还有深深的惶恐和无措。
然而就在此刻,书院中一贯独来独往的庄思宜突然出现,并当着众人的面说相信他。
程岩很难用言语形容当初的感觉,说是绝处逢生也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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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庄思宜虽为同窗,但话都没说过一句,对方是南江庄氏嫡脉,高高在上,而他只是个农家子。
但在他最无助时,正是与他毫不亲近的庄思宜帮他挡下了所有风雨。
后来,他就跟着庄思宜回了寝舍,时至今日,他还能清晰地记得庄思宜对他说:“从今往后你我同住,再没人敢欺负你。”
当时他不明白庄思宜为何要帮他,对方告诉他,自己也有和他一样孤立无援的时候,故而动了恻隐之心。
但庄思宜家世、才学都有,又怎会孤立无援?直到前不久,他知道了庄思宜在家中的处境,才终于解开心中困惑。
莫非庄思宜梦见的就是前生那一幕?
程岩:“你还记得欺负我的人长什么样子吗?”
庄思宜心虚地说:“不记得了。”
程岩沉默片刻,“你说的对,不过一场梦。”
但前世今生,哪个是梦?
他们一前一后走向寝舍,刚一推门,就听“咚”的一声,某张床上突然跳起个人,“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