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走出县衙地界,尹舒抬手轻碰了下一归,看见一归微微侧目,便笑嘻嘻地道:“恩公等会请我吃什么啊?”
一归目光沉沉,望见对面的尹舒却是满眼喜色,眸里像是含着两汪清泉,能倒映出他不带表情的侧影来。
“别那么看着我嘛。”尹舒走到他前面,回过身,一边倒着走路一边放软声音说,“我人生地不熟的,又没有银子,想讨口饭吃的都没地方去,小师父你最好心了。”说罢他摸摸肚子,“我都很久没吃顿饱饭了。”
一归站定,看着他冲自己眨巴着眼睛,想说什么,可最后只是移开目光,淡淡道:“前面有家面馆。”
天色越来越暗,大漠天边燃起了一片火烧云,好像一堆熟透了的杏子摊在巨大的苍蓝色画布上,煞是壮观。
两人走进了一家名为“姚记面店”的馆子。
“一归师父,好久没见你来了!还是要素面吗?” 一位精干的老太太从店里走了出来,她梳着灰白的头发,慈眉善目,笑着和一归问好。
“是有些日子不见了,您身子骨还好吗?” 进了面店,一归神色明显和缓许多,脸上难得有笑,找了张桌边坐了下来。
“好!好!劳你总惦记着,我这小店才能开得下去,难得见你带人一起来。”老太太笑着望向尹舒,“这位公子要吃点什么?”
尹舒环顾四周,看了看旁人在吃什么,方才说:“一碗驴肉黄面,再来杯杏皮水!”
“好,好!二位稍等,马上就来!” 说着老太太笑呵呵地回店后面去了。
“这家店你常来?”尹舒打探着问道。
“嗯。”
“哎你对那老太太这么热心,我看你人又那么好,可为何刚你一提起法号,许良印就跟丢了魂儿似的?看他那样子,好像非常怕你。”
一归闭口不答。
尹舒算是摸清这个和尚的路数了,他只有他想回答的时候才说话,其余一律保持沉默,一副免开尊口的模样。
此时已经过了饭点,但店里的面香仍是一股接着一股传来,引得尹舒又饿了许多。已过戌时,他眯起眼睛,朝门口望去,明月初升,永安大街上仍有行人来来往往,不时传来小贩们将要收摊打烊前的叫卖声。
夏日的暑热还未退,附在人身上,只感到有些带痒的暖意,也没有了白天的焦躁。
是京城皇宫里难得体会的烟火气。
尹舒有一刹那的恍神,似是不知今夕何夕,眉头不易觉察地轻蹙了一下。
在他的记忆里,曾经有很多个这样的夜晚,他仰望着沙漠无垠的夜空,无限憧憬,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想象……
就在这时,一归的声音戛然打断了尹舒思绪。
他笔挺地坐在对面,直直盯着他,用一种活活要把他看穿的目光,嗓音低沉,带着不容拒绝的冷硬:“该说说你的事情了。”
尹舒脸上的笑还未散去,听见这话的时候依旧是那副眉眼弯弯的模样,低头轻啜了一口端上来的杏皮水,甜意从舌尖而起,慢慢散到了全身各处去,然后不紧不慢地挑起一筷子黄面:“小师父你急什么,心急吃不了热汤面,会烫着嘴的。”
这面条里加了一种沙漠特有植物,湘黄色的面条细如雨丝,浸泡在浓汤中,入口爽滑又极富韧劲。旁边的小碟里码着一摞切得薄厚均匀的驴肉,看上去肥美多汁,十分诱人。
“唔……实在是太香了!”尹舒大口嚼着驴肉,又夹了一筷子面放进嘴里,不禁感叹,“你不吃肉,得错过了多少人间美味啊!”
一归只吃了几口自己那碗素面,便放了筷子,目光灼灼盯着尹舒。
“小师父,光看着我是不能解馋的。”尹舒故意砸吧了几下嘴,夹起一块最大最肥的肉来,“你要不也尝尝看?放心,我是不会告诉你师父和那些师兄弟的!”
看着一归不为所动,尹舒干脆用筷子送到了他嘴边,继续劝道:“来嘛!”
谁知一归一把抄起自己筷子,半路截住了尹舒的,然后稍加使力,手腕一抖,那片驴肉便轻巧地在空中划过,准确无误地落入了尹舒面前的碗里,溅起了几小滴黄色的油花儿。
“哎呀!”尹舒轻叫一声,赶忙从袖笼里掏出一归那方帕子,去擦身上的油渍,兀自说着,“这下你赖不掉了,衣服和帕子都脏了,说什么你都得给我洗干净!”
一归面无表情,放下筷子,仿佛无事发生,低头喝了口自己那杯杏皮水。
“真是的。”尹舒边擦边责怪地说,“你瞧瞧,这一片怕是都洗不净了。”
“反正是我的。”一归瞥了一眼,又啜了口水,“回去换一件便是。”
尹舒手上一顿,眉梢上挑,慢慢抬头:“哎等下我们是回普光山吗?对了小师父,那个岩洞,就是我醒来的地方,你平日就住那里吗?”
这是他们第一次说到尹舒醒来后的事情,一归轻微皱眉,看着尹舒的眼神有点玩味。
“嗯。”他应了声。
却听尹舒立马问:“那你睡哪里?”
其实那日把尹舒从沙漠带回后,一归就请了白慕上山,之后一直忙着救治尹舒,哪还有睡觉的时间和心思,累了都只是在岩洞里靠坐一会。不过这会被问起,一归觉得这些事情无需解释,便不咸不淡地说了句:“有地方。”
一顿饭吃完,两个人谁也不让谁,都没有从对方口中套出半个字来。
所谓高手过招,棋逢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