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小鬼又开始犯懒,他今天吃了太多热量爆炸的东西,贡品,午餐,还有咖啡店的小食,以及满满一大杯的热巧克力。
这么能吃怎么从来不见他长胖?我怀疑的盯着对方平坦的肚子,这小孩儿的身体到底是个什么构造,居然能够不声不响地消化那么多食物。虎杖被我盯得有些发毛,原本呈大字躺着的身体也端正起来,他打了个滚,从仰躺变成俯卧,头枕在手臂上,问我为什么看他。
看你怎么了,我睨了他一眼,你这么大的人难道还怕看不成。他歪着头仰视的姿态有点娇俏,但在撒娇的本人完全没自觉。
“刚吃完东西不要趴着,”我下意识找茬,不想看他这么舒坦,“没事干去把院子里的杂草清理一下。”
“你这么说跟我爷爷好像啊。”
“乖孙快去。”
虎杖做了个鬼脸,撇着嘴十分不情愿地滚出了屋子,我看着好笑,又忽觉自己幼稚,于是挽起袖子跟着一起出了门。
“别摆着个脸,好像我虐待你似的。”
虎杖哼了一声,很快又露出笑脸,不是他一个人干活让小朋友忘记“旧怨”,马上就放下恩仇,转瞬又眉开眼笑了。
对方跑过来问我要怎么清理,我环视一圈,后院的面积不大,但是长久没人住让这里杂草丛生,想彻底弄干净恐怕要费点时间。
两个人,清理一整个院子,粗略估计大概刚好一下午,但说到底,也不是常住的地方,没有必要收拾得那么仔细。
“太高的草拔掉,再清出一块儿能下脚的地方,剩下的不用管了。”
走时邻居可能会来查看房子,我们也不好失礼,免得留下坏印象。
虎杖家的院子原本只有黄土地,爷孙俩经常在这里吹风乘凉,然而两个月之久,茂密的草本植物已经无情地覆盖了空白的土壤。
亭亭的绿草长得比台阶还要高,今年夏天恐怕招来了不少蚊虫,所幸小鬼的夏天全然没在这里过,倒也没遇上这些烦人的小生物。
相对的,他遇上很多诅咒,还有不着调的老师,以及生动的同学。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虎杖的福气恐怕还远排在后头。
多说无益,眼下的事还是先打扫好脚下的小院子,小鬼开始给草地规划路径,打算从乱糟糟的草窝子里清出一条路来。
干活倒挺卖力,我瞟着他的侧脸,小屁孩儿一脸的精气神儿,士气很饱满。在他郑重其事地给自己打气的声音中,我卷好了最后一点碍事的袖子。
好久没拔过草了。
弯腰的时候才觉得这个动作很熟悉,充满了既视感,儿时的家是一座砖垒的矮房,房子后面就是这样遍地的杂草。那时候后院常种些蔬菜,茄子豆角什么的,偶尔也种白菜,田埂上的路是被人频频踏过的,但偏偏就是能长出草来。
杂草其实也不叫杂草,它们有自己的名字,有的还很好听,但它们错误地生长在人类不允许的地方,于是被统一叫成杂草,这样就能拔掉。
我小学上的是某所公办学校,一趟水泥平房,到处都很破旧,那时候劳动课的节目也固定是拔草,总之我自幼就很熟悉这项工作。
草这玩意儿,有地就能长,不需要施肥,也无所谓春秋寒暑,除了腊月那种冷到呼吸都结冰的季节,我就没见什么地方缺过草。
也可能跟我的出生地有关吧,但我不记得是哪了,只记得寒冬烈酒。老家的风土总跟烟一样挥之不去,盘旋在记忆深处,让人莫不敢忘。
回忆是一卷失了色的胶卷,有时黑白,也有时模糊不清,但生活里总有熟悉的某一刻,衍生出惆怅的东西,像杂草一样疯长。
“宿傩,你看,这个开花了。”
我抬起头,虎杖捏着一朵小花,纤细的草茎顶端是一簇白色的袖珍花穗,热热闹闹地开成塔状。
“开花了就不能吃了。”我下意识说道。
虎杖愣了一下,“这个还能吃吗?”他端详着手里的小花,摸着光滑的茎身,表情有些新奇。
我蜷起指间,已经开始后悔说出那句不过脑子的话,但后悔也晚了,眼下也没好的办法岔开话题,我沉默了一下,还是告诉他能吃。
“不过嫩菜好吃,老了就不好吃了。”我指着他手里那支纯白的花穗,“那种就是老了,花下面的桃心形叶片就是标志,已经在孕育种子了。”
“这样啊,”虎杖低下头瞅了瞅,慎重地把那朵花的尸体放下,“说起来没听你讲过自己的事啊,你以前吃过这个吗?跟我讲讲呗。”
小鬼看我的眼睛亮晶晶的,脸上都是期待,这是要听故事。
我再次沉默,斟酌了好一会儿,才决定顺着他的意思说点什么。
站起身来,我移动着身体来到飘窗外台阶处一屁股坐下,想了想开口:“我小时候住在山里,对这些东西比较熟悉,我的......”
我顿了顿,把那句舌尖上发烫的母亲硬生生咽回了肚子里,“......我的同伴,她很擅长做这些山野小菜,这个叫荠菜,是一种春天常见的野菜,吃着略有些苦。”
虎杖撑了下头,“可现在是秋天啊。”
“春天没赶上发芽的就只能等秋天了,”我笑笑,拾起一根软趴趴的草叶,拿在手里面随意地曲折把玩,“这东西吃法多,能蒸能炒,也可以凉拌,还能包饺子。”
“饺子!”小鬼“腾”得直起腰来,“我超喜欢饺子,不过一千年前有饺子吗?”
其实是没有的,但我垂下眼,含糊地告诉他是某种差不多的食物。
“真好啊,”虎杖又缩回草丛里,无意识摆弄着岩石碎块,“一千年前的饺子是什么样的,也是用油煎吗?”
“用水煮,”我冲他晃了晃手里的荠菜叶子,当烟一样夹在指缝里,“我们那过节就喜欢吃饺子,一煮一大锅,一群人吃好几天。吃到最后各个都腻歪……”如今想起来还真觉得有点好笑,于是我轻笑了一下,对上虎杖的视线,小朋友听得非常认真。
“会包各种馅的,也跟时令有关,老一辈的还有些乱七八糟的规矩,但我不管那个,我们…”我顿住,有一瞬间不想说下去了,但小鬼的眼神让人很难拒绝,我只能下意识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她春天就爱包荠菜馅饺子,稍微搁点肉,我不爱吃。”
我爱吃肉馅的,我妈老说我养起来真费劲呐,净挑好东西吃。
“她包饺子喜欢讲究外形,所有人里数她包的最好看,扔进水里不散,捞出来也还是圆滚滚的,每一个都很精致。我小时候挑食,长大了也挑,菜馅的饺子我一口都不吃,她就会单独再做一锅肉馅的饺子,就单给我一个人吃,别人都没有。”
“那时候觉得,这东西也就那么回事吧。”我抿了抿唇角,一抬眼又对上虎杖的视线,嘴唇一勾,就扯出个笑。
包饺子嘛,一家一个味道,吃久了就觉得不算什么。家里的东西没有外面的好吃。这绝对是我做过的最愚蠢的判断。
虎杖安静地听了一会儿,我絮絮叨叨的,想起什么就说什么,其实都是些无聊的琐事,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他想听。
这一说就说到停不下来,说到后面我口都有点干了。两面宿傩幼时就生活在山里,我结合实际,掺杂了我的过去。
这种故事说起来挺不好编的,说得越多就越容易不小心露馅。
正走神,嘴里的话已经讲到了秋天去森林里捡几朵松茸,虎杖那边突然站起来,说我们今天也吃饺子吧。
我仰着头看他,不知道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是打哪来的,但小鬼又说,“今天是盂兰盆节,过节吃饺子,不是你说的吗?”
“走吧,就按你们那里的习俗过一次节,我们去买肉馅。”
对方伸出手,自然地牵住我的手腕,推开家门,跑起来像风一样快。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超市的,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来的。总之虎杖痛快地买了一兜子的肉馅,猪肉和鸡肉,都剁得碎碎的。
“你还要做什么?”包饺子不用鸡肉。
“本大厨今天就给你露一手,”虎杖拿拇指刮额头,扭过头对我wink了一下,“让你看看我的手艺,等着吃好吃的吧,你肯定喜欢。”
我表示怀疑,但没当面反驳,小小的厨房就此挤下了两位大厨,一人一边倒也不显得拥挤。
虎杖大厨分离蛋清的姿势十分熟练,看起来的确会做饭,我瞄了两眼很快放下心来,转过头做自己的家乡料理。虽然有肉馅,还买了很多,但我思忖片刻没有全放进去,窗外的荠菜花开得莹莹烁烁,我看了一会儿,出去择了些嫩的。
“你忙得过来吗?”
“操心你自己吧。”
忙得过来肯定是忙得过来的,不过我也的确遇上些麻烦,还是很难自行解决的麻烦:
我从来没包过荠菜馅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