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最高处的悬苑,长风浩荡,扑满襟怀。明月已从圆满渐渐残逝,却仍旧清辉明亮如雪,照彻广漠。悬苑寂静无人,黑压压的一片,只有在最高处,点着一盏风灯,在长风里摇摇荡荡,却始终不灭。
柳容致站在黑暗里,看着灯前的一个人影,裹着厚厚的大氅,仍显得单薄瘦弱。
高羽轻轻摘下那一盏灯,好像捧着极珍贵的物事。凝视良久,重新又开始咳嗽起来,身子抖动的剧烈,连那一点灯光都摇动不息。高羽扶住近旁的断壁残垣,良久才平息。手里的灯却被人接过,重新挂回原处,“若是连灯都拿不稳,又来这里做什么?”
高羽毫不惊讶柳容致的出现,微笑着看着他将灯又挂上去,“这灯芯是夜明珠做的,不会熄的。”
柳容致却蹙眉道,“灯芯纵然不灭,你却不是铁打的。若再如此,只怕这灯没有熄,你就已经死了。”
高羽笑笑,“死了也就死了,又有什么呢?我这个身子,多少年前也就该死了。苟延残喘到今日,也就为了守着这盏灯,盼着她回来罢了。若是不能来,活着又有什么意思?”高羽的声音里带着无奈,“其实,英烈堂里,才是我为她点的归途灯火。只是,我竟然不敢再进去看她了。只有在这悬苑,她离开的地方,点这一盏灯。这里是大漠最高的地方,只要她回来,一定能看见。”
高羽描摹的那个人,是那样的缥缈遥远。柳容致的眼前,浮现的却是小小一个女童,雪白的皮肤,湛蓝的眼睛,笑微微地坐在葡萄架下,和他一起下棋。头顶上的葡萄架结了酸甜的果实,伸手就拉了一串下来,伸手就丢进了嘴里。被自己发现了,却笑的愈发促狭起来。声音就像一串清泉,清凌凌地流淌了下来。
柳容致走上前去,在那盏明珠做成的灯前,小心结下一串水晶佩。碧绿和紫红的水晶,琢磨得圆润无瑕,被淡淡珠光和月光,折出星星点点的微光,如梦如幻。他答允过她,将这悬苑里的葡萄尽数拔去,亲手再给她栽下一树葡萄藤。如今悬苑只剩了一片废墟焦土,就让这亲手琢磨的水晶葡萄,在这里永远陪着她罢。
高羽笑道,“先生此刻来这里做什么?来瞧一瞧你好容易替永靖王夺下的敦煌,如今成了什么模样么?说起来,我倒是愧对先生了,如今敦煌,竟又落在别的人手里了。先生昔年的心思,倒是白费了。”
柳容致冷冷望过去一眼,“你不必和我说这样的话。昔年之事,虽然是我谋算在先,但各有立场,我对不住的人,却也不是你。如今我来是为了谁,你自然心里清楚。既然是她拿到的东西,她选定的道路,我绝不能让其他人挡了这条路。”
柳容致看了高羽一眼,“王爷不也有自己想要的东西么?我听说,王爷这一次,可是主动联络了我西疆的人。”
高羽沉默半晌,“我以为,你不会来,来的人会是方文岄。”
柳容致也沉默良久,“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的。更何况,”柳容致望着那一盏风灯闪烁的青紫光泽,“我也好久不曾来见她了。”
高羽望着宫殿里的还不曾熄灭的几串灯火,“先生此刻在这里,只怕底下的事情,都已经安排妥当了吧?”
柳容致随着他望去,“此人倒是十分难缠,短短几日,这敦煌王宫,竟然已经被他握在了手里。你手底下的那些人,十成也有九成被他牵制。”柳容致对高羽赞许一笑,“不过我也不曾想到,病弱的昌平王,也不是平凡人物。剩下的那一成人,才是这敦煌城里,最厉害的匕首呢。一旦出窍,所向披靡。”
高羽笑道,“我能有什么本事呢?我身边的人,不过是为了守护我的妹妹,我的母亲,我的孩子。能成为先生和方文岄的助力,也是偶然。等今日过去,他们的存在,也依旧只是我的孩子身边的影子。先生放心,我知道永靖王是怎样的人物,我也不是有野心的人,这昌平王的王位,我并不在乎。坐在这里,也不过是为了我的孩子。我断不会威胁到他,没有这个意思,也没有这个能耐。”
高羽冷笑道,“澎涞倒也真是厉害,若单单是我,或者是文岄,无论如何也拿他没有办法。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不管是我,还是早先的文崎怀蓉,今日的文岄怀蕊,都不过是永靖王明面上的棋子。敦煌背后的主人,却是早已经消失在所有人视线里的你。永靖王,还真是深谋远算。”
柳容致的声音里难得听得几分笑意,却又带着说不清的几分冷意,“上官家的儿子,岂能少了谋算。只是他身上到底流着柳家的血脉,并不会真的利用自己的亲人。若真是这样,他自己又岂会陷入困境呢。我来这里,并不是为了他。所以澎涞就算算尽了慕儿手中的每一步棋,却仍然算漏了一个我。”
高羽默然良久,这个曾经名动天下,却最终隐姓埋名的人,才是这个敦煌背后的主宰力量。他将自己的半生,和自己的心,都留在了这里。就算承袭了柳家世袭的荣光领地,他却再也回不去西南的山水青郁,永远地将自己留在了敦煌。
“今日一别,不知道先生,日后准备往哪里去?”高羽忍不住这样问。他忽然觉得,今日一别,也许再也没有人能像此刻一样,在明月下,在悬苑,在这一盏灯前,和他一起思念着那个已经归去大漠风沙的人。再也没有人,能够懂得他此刻心里想的是什么了。这个本该是仇敌的人,此刻却离他是最近的人。
柳容致淡淡笑了,“我曾经助她回来,就要替她守住。只要这一场纷乱安宁,我去哪里,又有什么要紧呢?”柳容致望着远处的大漠,“曾经和她一起失踪的怀蓉,就在莫高,已经被文崎找到。我想,也许她也还在。我会去这大漠的每一个地方找寻她,也许她也还活着,也许某一日,我能找到她。”
高羽的眼里,也忽然闪过一缕光。高羽想起文崎离开的时候,那样决然的模样。文崎深信自己能找到怀蓉,即使那就像是在大漠中找出一粒沙子。可是他竟然真的找到了她。高羽觉得自己心里,忽然闪过一线希望,可是瞬间又熄灭了。
自己就算是找到了她,又能怎么样呢?玲珑与他,以死亡做结,早已经无从拆解。他不能像文崎那样抛下一切去找她,他身后还有敦煌,有他们的孩子,更要紧的是,他就算找到了她,也会依然如指尖流沙。
柳容致不曾问高羽,为什么不去找她。高羽也不会问柳容致,若是找到了她,会说些什么。也许,悬苑的大火,才是最好的结局。
柳容致在悬苑的断壁残垣中坐下,这里这样安静,只有一盏摇曳的珠灯。柳容致轻声道,“这灯太细小了,她若是走远了,便看不见了。等这里再烧起一把火,不管她走的多远,也都能看得见的。”